第5章
第5章
京市深秋時節,穿帆布鞋已經有些凍腳了,但楚桐只覺腳心都在冒汗,像是整個人都被從內向外烤着似的,熱騰騰。
她緊步走,快拐到校門裏頭的時候,順勢偏過頭看一眼。
邵易淮已經轉身離開。
茫茫夜色裏,那高大的背影自帶着幾分神秘感,讓人心旌搖撼。
邁巴赫打着雙閃停在不遠處,司機下車為他拉開後車門,他彎身坐進去。
楚桐收回視線,繼續低頭走自己的路。
從西門到宿舍距離并不遠,她刻意克制着,告誡不要自己去多想,可內心的雀躍到底是體現在了臉上。
打開宿舍門,陶歌正坐在椅子上看書,聽到開門聲響轉頭看她,眼神在她臉上逡巡一圈,意味深長道,“……陳教授跟你說什麽了?這麽開心?”
“啊?沒什麽,”楚桐笑了笑,“給你帶的棗糕。”
“謝謝,”陶歌接過來,輕嘆道,“诶,陳教授真的挺器重你的,你以後打算考她的研究生嗎?”
自大一上學期參加了個詩詞朗誦比賽之後,楚桐就小小地出了名。中文系、聲音清麗,又來自江南小城,長相美豔烏發雪膚,可以說是集齊了傳統婉約美人的所有特征,一時間成為了同學們茶餘飯後的焦點。
學校裏幾個富家公子哥聞着味兒就趕來了,那一陣,時常有人小範圍內下各種賭約,勢必要兩周之內拿下中文系系花等等。
是在兩個公子哥為了約她而大打出手的時候,陳喜珍教授注意到了這位同學。
那是風波之後,她被輔導員叫到辦公室斥責。
明眼人都知道,這事兒雖因她而起但她才是最無辜的那個,輔導員大概是惹不起那兩位有家世有背景的公子哥,只能來訓她一頓出氣。
Advertisement
那時候陳喜珍就在辦公室另一頭坐着,本來在備課,聽輔導員話越說越難聽,才分了注意力過來,本想出言叫停,卻見這位楚同學面色不卑不亢開了口,聲音清清冽冽,語調十足輕柔,大致意思是說:富家公子哥們沒個定性,也許過一陣目标就會轉移,您不必為這事兒煩惱。
就是這番話,讓陳喜珍注意到了她的與衆不同。
尋常這個年紀的學生,受到這種委屈,或激憤或哭鼻子都實屬正常,楚桐卻跳過了這些情緒反應,直擊今天會被輔導員刁難的源頭——大概輔導員是被上級訓了幾句,內心郁火無處發洩。所以她只出言寬慰輔導員,這事兒是偶然,以後應該不會有了。
陳喜珍覺得,楚桐身上有一股同齡人沒有的超然和成熟,又了解到她家境一般,于是對她起了幾分好奇,有意幫扶一把,從那之後,遇到各種含金量高的好活動,會點名讓她參加,也時不時跟她聊幾句。
由是,整個年級都知道了,楚桐是陳喜珍教授的得意門生。
“……再看吧,最近的目标是掙錢。”
楚桐笑笑說。
她放了包,探頭往陽臺洗手間看一眼,看樣子丁雪和另一個室友靳冉冉都不在,所以陶歌才會這麽自然地跟她聊天說笑。
陶歌只知道她是單親家庭長大,媽媽到現在還在幹體力活,過得拮據。她笑一笑,有意安慰,“也是,先把眼前搞好,以後誰也說不準,哈哈。”
“丁雪呢?”
“哦丁大小姐旅游去了,昨天聽她念叨京市降溫她冷得難受,翹了明天的課,去三亞了。”
“又讓你幫她點名了麽?”
“倒沒有,這次她把任務交給冉冉了。”
“那恭喜你,逃過一劫。”
明天是周五,上午有一堂系主任的專業課,系主任最注重出勤,要是幫替到被發現,靳冉冉也要被罰。
陶歌笑了笑,看到她正收拾書包,诶了聲,“你怎麽有兩本《呂碧城集》?”
“這一本是陳教授家的,改天趁上課時候要還給她。”
楚桐不動聲色,摁住封面把這本往裏頭推了推,木質書簽造成一小片凸痕,堅硬,不可忽略。
“陳教授對你真好,”陶歌又念叨一句,“除了她帶的那幾個讀研的學長學姐,咱們年級,還沒聽說有誰經常被她叫到家裏的。”
“以後我也不去了,不太合禮數,而且,剪視頻在宿舍就能做。”
楚桐拉過椅子坐下,打開電腦,準備先把下一期視頻剪出來。
“那我先去洗澡。”
陶歌抱着衣服和浴巾進了洗手間。
她洗完出來,楚桐正好搞完後期,導出文件發給陳教授,随即關了電腦,拿出件幹淨睡衣,去了洗手間。
最愛刁難人的丁雪不在,她心裏松快幾分。淋浴蓬頭灑出騰騰熱水,淅淅瀝瀝聲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又有誰能知道,這是楚桐一天當中,最為放松的獨處時刻。
從小就跟媽媽擠一張單人床,上了大學之後又是住宿,于是,長到現在19歲了,她還沒有過自己單獨擁有一間卧室的“奢侈”體驗。
不過,她心思剔透,不覺得苦,只盼望着以後多賺點錢,能在外面租間房子,有隐私有安全感,洗澡換衣也不必避着任何人。
一放松下來,人就愛胡思亂想。
邵易淮。
楚桐想起他認真地自我介紹說自己名字的樣子,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現在回過頭來從他的反應去看,他當場把圍巾還給她,實則是光明磊落之舉,并沒有從她那樣卑劣的角度去揣度她的不良用意。
心內升起微妙的羞恥感。
可她不後悔。再度重新來過,她還會這麽做。
他如此難以企及,若是用尋常方式,她恐怕永遠都無法入得了他的眼。
還有,他說的“以後”,大概是指以後在陳教授家裏偶遇?可陳教授的住處,不是她能随意造訪的地方,失卻了剪視頻這個理由之後更是如此了。
洗完澡,擦幹了身體,她換上幹淨睡衣,用手指捋着濕發拉上門走出來。
書桌上手機屏幕亮着,有幾條新消息,統統來自柳昊。
「柳昊:周末有空嗎?」
「柳昊:見個面呗?聊聊上次我說的那個事兒」
「柳昊:起碼給個回話行不」
楚桐粗略看一眼便徑直往右滑,清除了全部消息通知。
陳教授很快給了回話,說視頻沒問題,楚桐打開電腦,把視頻文件放到草稿箱裏,定時發布。完成了這最重要的一件事,她開始收拾明天上課要用的書,書包整理妥當之後,視線避無可避,落在那本《呂碧城集》上。
沒再猶豫,她翻開書從中拿出那木質書簽,放到自己書包內的小夾層中。
-
邁巴赫平穩地駛向四環邊兒的曼合公館。
雨已經停了。
邵易淮擡手揿下車窗,玻璃徐徐降下,帶着雨腥味兒的濕潤冷風拂入。
手機震動,是陳喜珍發了條語音來,問剛剛怎麽回事,人找到了嗎。邵易淮打字回複:找到了,已經還給她了。
讓宗叔調頭實屬一時沖動。事出突然,回到西門才發覺自己對她,除了名字外,一無所知,只能打電話給陳教授,托詞說楚同學有東西忘在了車上,讓她幫問問楚桐住的宿舍樓號,本打算到樓下拜托宿管把她叫下來的,沒想到她還沒進校門。
他向來雲淡風輕,萬事不挂心,難得有這樣的一時沖動。
幾位世交家裏的長輩,說起他時,都贊他溫潤儒雅,有才幹有能力,是真正具有東方男人氣度的儒生。同輩的晚輩的則視他為榜樣為兄長,只有一位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女性朋友,曾喝多酒開玩笑評價過一句:邵易淮此人,看似對誰都溫情,實際上是最涼薄。
邵易淮當時漫不經心輕笑了聲,面兒上沒置可否,內心卻是一片岑寂,如無風的浩蕩曠野。
他情緒極其穩定,甚少有波動,大約是對萬事萬物都意興闌珊的緣故,也許确實是涼薄罷。
今日對楚桐的這一遭沖動行事,估摸着是源自他心底對她的幾分欣賞和恻隐之心。
欣賞她心性純然,有原始的生命力,而她那點小姑娘式的心緒流露,則讓他心生不忍。
少女心事最是清澈,他不忍讓其出現裂痕。
也是怪了,世交家有個小他幾歲的女孩,幾年前也曾紅着臉給他遞過情書,他那時卻一絲一毫的不忍都無。
邵易淮無意去深究自己“雙标”的原因。
總歸,一切都無所謂。
-
轉眼兩天過去,到了周六。
晚上,邵易淮和世交好友任明遠在榮記用晚餐。
他們在外面這類用餐場合不太聊工作,更是絕口不提家裏的事,只聊聊興趣愛好,收了什麽藏品,哪裏有僻靜避世的度假去處等。
席間主要是任明遠在說,他話密的很,邵易淮興味索然地聽着,左耳進右耳出。
一頓飯吃完,邵易淮先起了身,結賬,推門出去。
院落回廊角落裏設有吸煙處,他走過去,側身站在那兒,微低頭攏手點了根兒煙。
任明遠先是站在回廊那頭遠遠瞧了他一會兒,方才踱步過來,邊點煙邊笑說,“我說真的,你真不打算玩兒玩兒?”複又假模假式地搖頭嘆息,“可惜了你這好模樣。”
邵易淮瞥他一眼,像是不以為意,“……好玩兒嗎?”
任明遠認真想了想,“還行,總比不玩兒好,”兩手一攤,“難不成你還真要守着什麽完璧之身,留到結婚啊?不值當。”
見邵易淮還是不為所動,他又道,“你想啊,要是結了婚,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交差了事,就連那什麽也是一樣,多沒趣兒啊。”
“你這樣玩,也沒見得多有趣。”
邵易淮口吻還是很淡。
他一身黑色西裝,單手插着兜,另一手指間夾着煙落在身側,指骨修長,煙頭火光隐現,晦暗不明,一如他的眼眸。
任明遠像是被他這話戳中了心思,苦笑一下,過半晌,才想起什麽似的道,“……聽我媽說,林家二小姐下個月回國?”
邵易淮沒應。
任明遠就沒再提,提這些總是不愉快。他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得得,不聊這些了,沒意思。”
一根煙即将燃盡。
任明遠随口問,“去百森不?我哥說今晚上有節目。”
邵易淮低眸默了片刻,“……我不去了。”
“那你去哪兒?”
這個問題,直到賓利開到三環路上,他腦海裏才浮現答案。
-
門鈴叮鈴。
陳教授家的阿姨邊應着邊去開門,通過貓眼看一眼,急忙打開門鎖,驚訝道,“邵先生,您今天怎麽有空來?”
“教授呢?”
“教授不在京呀,去滬市講課去了,有個邀請。”
邵易淮記起來了,之前陳喜珍教授确實跟他提過,這個周末要去滬市。
阿姨招呼他往家裏進,“您快請進,我給您泡杯茶,家裏就我一個,您要是想看書,正好也沒人會擾您清淨。”
邵易淮腳步停在玄關,沒再往前,“那我就不打擾了,改天再來。”
他已經轉身往外走,阿姨都沒反應過來,只來得及說一句,“那您慢走啊。”
今夜無雨。
深秋的夜空如墨一般,邵易淮站在單元門口,擡頭望天。
竟莫名有一絲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