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一個小時後,圓桌對談進入休息環節。
軟包門打開,楚桐引導着嘉賓們移步旁邊的休息室。
工作時她恪盡職守,刻意沒有去尋邵易淮的身影,把大部隊迎進休息室後,就被圓桌對談負責人叫住,負責人吩咐她站在門內,機靈點兒別發愣。
她點頭應了,正巧有人擡手示意,她便緊步過去,微彎了身,“您好,有什麽可以幫您的?”
那人問哪裏能抽煙。
楚桐站直身體,做手勢比了個方向,又盡職盡責提醒對方,十五分鐘後對談将繼續,請記得及時返回。
那人道聲謝,帶着助理離開。
她又站回門口,腳步剛定住,就有人擡手招呼,如此忙了一會兒,冷不丁聽到一聲,“诶,小姐姐。”
這聲調這稱呼……是之前問插座怎麽不好使的那個禿頂大肚男人。
略頓一秒,楚桐硬着頭皮迎上去,雙手交握身前,端方微笑着,“您好,有什麽可以幫您?”
“給我倒杯茶。”
禿頂男努了努下巴示意。
休息室每張沙發旁都配了矮幾,上面放着茶壺茶杯,楚桐壓低身體,以一種盡量不顯示身體曲線的方式,微俯着,倒茶水。
可周圍還是瞬間哄堂大笑。
楚桐克制着心頭泛起的不适,快速倒了兩杯,然後起身,轉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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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讓你走了嗎?”
進入大學這一年半,大大小小的禮儀服務她做過不下十次了,各種場合魚龍混雜,這種事經常會遇到,兼職賺錢而已,她一貫秉持着息事寧人的做法,那些打量目光和竊竊私語權當看不見聽不見。
今天也是一樣。
她努力做到面不改色,停下腳步轉回身,“您還有什麽需要嗎?”
“什麽需要你都能滿足嗎?”
禿頂男笑着看她,四周驟然又響起更加刺耳的大笑。
騷擾的意味太明顯。
楚桐沒想到這人會蹬鼻子上臉,正搜腸刮肚想要找出脫困之法時,就聽身後一到低磁的嗓,“桐桐。”
她怔了一秒,木然轉頭。
身後側邊主位單人沙發上,邵易淮倚着靠背疊腿坐在那裏,一手搭在大腿上,另一手正漫不經心地接過助理遞來的pad,期間,目光一直似笑非笑看着她,那眸底分明有長輩面對晚輩時的包容和寬厚。
一進休息室,他就被一波人圍住,個個争相與他攀談與他交換名片,是而在一開始,他并沒有注意到幾步之遙楚桐的狀況,是那戲谑的下流的笑聲愈來愈放肆,他才偏頭看過一眼。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他就出聲喚了她的名字。
楚桐懷疑自己聽錯,邵易淮叫她??“桐桐”??
心下萬分疑惑,她遲疑地試探着回應,“……邵先生?”
邵易淮溫和看着她,笑笑地,不疾不徐道,“怎麽連聲叔叔都不會叫了?你爸爸方才還給我打電話,問你表現得怎麽樣。”
他嗓音偏低沉,這時候帶着一絲逗弄晚輩的散漫,好聽極了,但楚桐不解更深。
四周頓時有倒抽氣聲,議論紛紛。
氣氛陡然變了節奏。
“跟家裏鬧了點矛盾,賭氣來打工?”邵易淮還在加碼,淡嗤了聲,“好玩兒嗎?”
周圍竊竊私語聲愈來愈大,零星的字眼鑽入耳膜。
“哪家的大小姐?跟邵家交好?”
“就說嘛,長這麽漂亮精致,不像尋常家的小孩。”
楚桐回過頭看一眼剛剛一直為難她騷擾她的那個禿頂男,他臉色慘白眼裏滿是惶恐,坐立不安的樣子,幾近哀求地巴巴看着邵易淮和她。
她這才回過味兒來,邵易淮在為她解圍,為她“僞造”了身份。
轉回頭,接觸到邵易淮的目光,她心口一緊,慌忙垂下眼,讷讷地叫了聲,“……邵叔叔。”
“嗯,”邵易淮贊許地看她,“過來,我囑咐你幾句。”
楚桐立刻扮作做壞事被長輩逮住的小孩,低着腦袋站到他膝前,乖乖受訓的模樣。
邵易淮轉頭跟助理吩咐了什麽,助理神色嚴肅點點頭,而後徑直往門口去,尋找展會的負責人。
楚桐小心翼翼掀起眼睫瞄他。
邵易淮已經斂了方才的逗弄,頗溫和地看着她,“晚上在這兒住嗎?”
楚桐點頭。
“注意安全,有什麽事兒記得找我。”
楚桐又乖乖點頭,這時候要閉緊了嘴巴才能不露餡。
邵易淮大約是看她太過乖巧,眼裏溫柔更深,“去忙吧。”
走到軟包門外,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裏,楚桐才發覺自己手都在抖。
兩只手交握,努力平複心緒,可剛剛的一切似石破天驚,帶來久久難以平息的餘震。
那震顫猶如遠古時期持續數萬年的渾濁的雨,讓她的世界面目全非,東海揚塵、陵谷滄桑。
走廊另一頭,尚雲夢疾步走着,時不時擡起手裏的對講道一句“B組收到”,遠遠望見站在那兒發愣的楚桐,緊步過來,“桐桐,怎麽了?”
楚桐回過神,搖頭,“沒什麽。”
話語出口,方意識到自己聲音澀啞。
尚雲夢正欲追問,就聽到一陣嘈雜聲近了,兩個人都擡頭望去。
一個禿頂男被幾個西裝男半推半拉着往這邊走,為首的是展會負責人,和顏悅色好言相勸着,可禿頂男明顯不甘心,不經意轉過視線,看到楚桐,他像是看到了救星,立刻往這兒沖,“我不能走,我可以跟這位小姐道歉,對不起,真的,我不知道您的身份……”
楚桐往後退了幾步躲開,夢姐也條件反射護住她,展會負責人臉上還是溫和的,但手上動作快狠準,将禿頂男一把拉住,“王總,別鬧得不好看,再鬧出什麽風波,邵先生動怒,就不好收場了。”
禿頂男愣住幾秒,頹然地垂下腦袋,複又哀求起展會負責人來,“您跟邵先生說說成嗎,我真的不是有意的,誰知道一個禮儀小姐來頭那麽大啊。”
展會負責人像是聽到個笑話似的,一邊扯着他往安全出口去,一邊說,“您這話擡舉我了,我哪裏能在邵先生面前說上話呀……”
幾個人這樣說着,慢慢走遠了。
楚桐還有點驚魂未定,夢姐攬一攬她的肩,關切地問,“怎麽回事?”
楚桐抿抿唇,簡單把剛剛的事給她複述了一遍。
夢姐第一反應是痛罵那個禿頂男,“惡心死了,這種人就仗着自己有錢有勢,完全不把我們這些服務行業的當人看。”罵了一通,又問,“那個邵先生,就是卓逸集團的那位?”
楚桐嗯一聲。
夢姐壓低了聲音感嘆,“聽說邵家來頭很大,是那種隐藏很深的圈子裏的top,我也算是在京市混了這麽多年了,以前都完全沒聽說過……不愧是高門大戶,這才是真正的有涵養有底蘊的紳士啊。”
“……高門大戶?”
“噓,不能說。”夢姐極神秘,“高到望塵莫及。”
在陳教授家裏初遇他,就覺得他氣度不凡,矜貴溫雅又極有涵養,本以為他是書香門第出身,沒成想,他的家世竟比她能想象到的還要貴重嗎?
也對,能成為卓逸集團的代表,豈會是等閑之輩。
楚桐一貫不會妄自菲薄,可心中早已滋生妄念,此時怎能不覺澀然,為她與他之間的判若雲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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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時間結束,圓桌對談繼續,作為禮儀,楚桐依舊在門口端站着。原本禿頂男坐着的位置,此刻已空空如也。
對談結束後,楚桐跟随尚雲夢引領所有嘉賓離席,她有意想跟邵易淮道聲謝,卻沒尋到機會,他一直被助理被其他人簇擁着,她完全近不了身。
此時已近五點半,展會為工作人員設置了自助食堂,夢姐還要跟上級開會,楚桐就一個人先去了食堂,順便幫夢姐占座打飯。
高規格的展會,食堂飯菜味道還算不錯,楚桐卻有些心不在焉,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嘴裏送,腦海裏亂糟糟,不斷浮現出邵易淮的模樣,又不斷被現實之錘擊碎。
尚雲夢跟上級開完會去到食堂,一眼就看到了楚桐,坐到她對面了,小姑娘還沒醒過神兒似的,她擡手在她臉前晃一晃,打趣道,“诶,妹妹,回神了。”
楚桐擡眼,條件反射沖她笑一笑,默了好幾秒,說,“……夢姐,我好像産生了不該有的妄想。”
于她而言,尚雲夢亦師亦友,倆人家境相似,雖年紀差了六七歲,卻很談得來,所以這種發自肺腑的言語,對着夢姐,倒是很容易傾訴。
她聲音極輕,像是自知這“妄想”不該有,怕入了神明的耳。
尚雲夢一邊扒飯,一邊擡眼瞅了她幾眼,喝了口水,才笑着,頗爽朗地,“……多大點兒事,我那個追星的小表妹,天天都有這想法呢。”
楚桐低着眼,唇角跟着浮現一點淡笑,但臉色明顯還是不霁。
尚雲夢伸手摸一摸她腦袋,又道,“哎,再說了,你今年才19歲,有些小心思也正常的,別對自己要求太高了。經歷一下這種事,也沒什麽不好。”
夢姐也累了一天了,楚桐不想讓她還要為自己那點幼稚的心思費神,于是擡臉沖她笑一笑,一幅萬事千帆過的架勢,“吃飯吧,忙一下午,餓死了。”
倆人吃了飯,回休息室換衣服。
剛走到員工通道,迎面走過來個一身潮牌的年輕男孩,那男孩細細看了楚桐的身材,視線來到她臉上,眼睛微微放大,驚喜道,“楚桐?!”
是柳昊。
他幾步迎過來,低着頭,笑說,“原來你在這兒當禮儀啊,我跟我爸一起來的,他們集團是本次展會代表企業。”
楚桐想要避開他,卻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诶,正巧碰上,不聊聊說不過去吧?”
“我跟你不太熟,好像沒什麽可聊的。”
柳昊舔舔唇,意味莫名嗤一聲,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是嘛?你都不問問我知道你的什麽秘密?”
楚桐一怔,呼吸都滞了一瞬。
柳昊每天雷打不動地給她發消息,次次提及這個所謂的“秘密”,她一直以為那是個假把式,可眼下,到了跟前兒,他還是如此言之鑿鑿,難道是真的确有其事嗎?
她一雙漆黑的瞳仁閃着冷光,唇輕抿着,一幅防備的表情。
柳昊跟她這眼神對上,心裏泛癢,帶着笑意道,“別這麽看着我,我也只是想幫你罷了。”
楚桐心下稍一琢磨,拉住旁邊的尚雲夢,說,“夢姐,你先回去吧,這是我同學,我跟他聊幾句。”
尚雲夢比她更世故,眼前這男孩明顯是個富二代,她不懂倆人間的淵源,不可能貿然幫她出頭得罪了這位小公子,于是點一點頭,“行,那你自己注意點啊,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尚雲夢走遠了,楚桐才擡眼看向柳昊,盡量把聲音放軟了,“……你要幫我什麽?”
柳昊醞釀了一下,“……你記不記得那個姓賀的?”
她腦海裏根本沒這號人。
柳昊又進一步給提示,“開他媽一破法拉利,在樓下喊過你幾次,被宿管趕走了的那個。”
“……他怎麽?”
柳昊含糊其辭,“他背地裏搞些小動作,對你名聲不好,”說到這兒,語氣突然變得铿锵有力,“……但是,只要你說句話,我可以幫你把他修理了,把那些破玩意兒都删掉。”
楚桐敏銳地捕捉到重點,“什麽‘破玩意兒?’”
她說話一貫是江南女孩的輕柔,說“破玩意兒”這四個字說得生硬,卻別有一番味道。柳昊在心裏回味了一番她的話音,這才說,“……這你就甭管了,我都能給你搞定,”頓了頓,強調,“只要你一句話:要不要我幫忙?”
楚桐審視着他的表情,不像假的,但說到底,她與他的接觸也僅限于這兩個月以來他單方面的糾纏,對他完全稱不上了解。
“不着急,”得到了她對這件事的注意力,柳昊自覺已經成功了一半,慢悠悠地道,“你慢慢琢磨。”
楚桐仔細斟酌着,試探問,“……那我需要做什麽嗎?報答你?”
柳昊哈哈一笑,“說這話就客氣了啊,我怎麽也算是一大好青年,不會趁人之危。”
“你這麽好心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事?”楚桐把姿态放低,輕聲細語跟他打商量,“雖然現在全是你一面之詞,但我姑且信你,可是你能不能……給我看點證據?說不定……”她停頓一下,“……如果事情真的很嚴重,也許我會主動跟你合作。”
柳昊盯着她瞧了幾秒,問起不相幹的話,“……你今晚住這兒嗎?”
“怎麽?”
“你考慮好了給我發消息吧,到時候我一五一十告訴你,”他勝券在握的架勢,“……但是盡量快一點,拖得越久,知道的人越多,對你也不好。”
柳昊這是吃定她了。
吃定她謹小慎微不敢冒險,一定會主動聯系他,把這事兒給搞清楚。
楚桐慢吞吞往休息室走,腳下如踩着棉花,綿軟無實感——
無論柳昊口中的“秘密”是否屬實,他拿着這件事意圖接近她卻是确鑿無疑的。
她心中滿是無力,不為其他,只為,一旦跟柳昊扯上關系,以這種身份進入了他們那種富二代圈子,就會永遠背負着這個烙印。
堕落真的太容易了,她拼了命往上攀登,力圖從泥沼中掙脫,卻架不住有那麽多只手向下拽她。
此前,也是在當禮儀的時候,她遇到過兩個男人,說辭各有不同,但意思一樣:願意包了她的學費生活費,給她置辦房産,只要她願意“陪”他們個三五年。
此番又如展悠然的爸爸、如柳昊,他們提供了太多誘餌,老神在在等她上鈎。
換好衣服,她把旗袍疊好,關上置物櫃,提着挎包往外走,在走廊裏迎面撞上一個女人。
“不好意思。”
她先道歉,擡起眼,随即認出面前的女人是跟在邵易淮身邊的助理。
“沒事,”女人笑笑,也認出了她,随口問道,“後來,那人沒再來騷擾你吧?邵先生吩咐我處理了。”
楚桐搖搖頭,“沒有了,謝謝您,謝謝邵先生。”
“不客氣,舉手之勞。”說着,她看一下腕表,“我還有事要處理,先走了。”
楚桐目送她離開。
那女人走出不遠,正巧碰上正在做收尾工作的展會負責人,兩人停下來聊了會兒。
楚桐隐約能聽到些字眼,請邵先生放心,那人已經被我們拉入黑名單了之類。站着聽了半分鐘,她幾近木然地沿着自己本來的道路往外走。
沒走幾步,忍不住回過頭看一眼,邵易淮的助理跟他本人一樣,彬彬有禮極有涵養,明天還能有機會跟邵先生說上話嗎?最起碼跟他道聲謝呢。
想到這兒,邪念一瞬間滋生:她不要,不要僅僅道聲謝就與他再無任何牽連。
來不及再多想,她小跑奔到助理跟前。
助理驚訝地看她,“有什麽事嗎?”
楚桐抓住了她的手腕,又很快松開,一種懇切的語氣,“姐姐,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邵先生今晚住在哪裏?我有東西要還給他。”
她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