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二人間劍拔弩張的對峙消弭于無形,洛雲升任由容淵牽着自己的手,竟覺得這樣漫步在陰涼下的感覺似乎還不錯。

見他們和好,釋法這人精似的和尚又走上前來帶路,衆人才複又跟上,行至寶殿旁的一處小院。

小院有侍衛看守,見容淵和洛雲升過來恭敬地行禮,洛雲升目光掃過他們,心裏不知在想什麽,似是故意先容淵一步邁進院中。

小院清雅,是靈隐寺用來招待香客夜宿的居處,院裏栽了一排青綠的翠竹,竹葉搖晃,在石桌上投下一片陰涼。

四六眼裏蓄着淚水站在陰涼下期期艾艾地等,這本也不多堅強的少年看見洛雲升進來眼淚像決堤般湧出來,任他如何忍耐都止不住。

見他淚眼婆娑,僧衆、侍從、婢女們識趣地沒有跟進小院。

洛雲升心中有些無奈但仍帶着笑走到四六面前,微彎下腰把人撈進懷裏,像哥哥一樣拍拍他的肩膀,“果果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我擅自将她帶出王府,她才會……不在了。是我的錯,我當向你道歉的。”

“不是的,”四六抹了把眼淚,抽泣着搖頭,“我們這樣出身下賤的人本就過不好一生,果果就算長大也找不到什麽好的婆家,若運氣不好也會像娘一樣被夫家人打死,我……我大抵也幫不了她什麽。”

“我……我才是無用,什麽都做不好。”

這話一出,洛雲升拍他背的手一僵,着意忍着才沒有發作。

四六悲在心頭沒有察覺到洛雲升情緒上的變化,紅腫着眼睛嗚咽:“與其在世間飽受磋磨,不如早歸地府了結一生。”

許是正到傷心處,四六又拽着洛雲升的月白廣袖滑跪下來,“王妃,您在靈隐寺這樣有活佛升天的大寺給果果做法事,她下輩子一定能投生富貴人家過上好日子,我……我替她謝謝您。”

洛雲升深吸口氣,壓住竄上天靈蓋的怒火,不過兩日,他便對這該死的封建禮教起了強烈的恨意——把人訓得像狗一樣便高枕無憂了嗎?

“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樣跪着過嗎?”洛雲升冷着聲問,四六被吓到,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生來貧窮,母親死後賭鬼父親更是每日咒罵、虐打他和妹妹,家裏連吃飯都困難,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求着村裏其他人家施舍些飯食,讓自己和妹妹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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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來就是跪着的,又哪還有他活法?

四六朦胧的淚眼裏露出迷茫,洛雲升實在看不下去,伸手蒙住他的眼睛,嘆氣道:“算了,人總有別的活法,以後慢慢教你。”

“今日便先改個名字吧,以數為名,終究不妥,”洛雲升掐掐眉心,把眉間那道川字按下去,“你有喜歡的名字嗎?”

四六依舊茫然地搖頭,被賣進王府前他爹也只叫他“廢物”,“四六”在他聽來也已經是很不錯的名字了。

看他這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洛雲升想起現代史裏記載的那些名字,驟然間對那些推翻封建階級統治,将人民從奴役中解救出來,教他們天賦人權、人人平等的人肅然起敬,他們着實稱得上偉人。

相比之下,自己連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都勸不下來。

四六拿不了主意,洛雲升只得替他拿,“罷了,你便先跟我姓吧,今後若是有看中的姓氏再改也不遲。”

“至于名字……”洛雲升看了看碧藍的天空,沉吟道:“便單名一個‘朗’吧,望你日後能開朗明快些。”

能随主子姓對簽了賣身契的奴仆來說是天大的幸事,洛朗不知什麽是“開朗明快”,只覺得自己被天大的餡餅砸中,本來止住的眼淚流出來,又想着下跪謝恩。

洛雲升下意識撈他,誰知在旁邊看戲的容淵不由分說就伸手攔住了他,緊接着另一只手很不客氣地把洛朗從地上拽起來,低聲呵斥:“站直!看你像什麽樣子!”

洛朗吼被他吼得臉色蒼白,容淵剛一松手就摔了個屁股蹲。

随即,洛雲升就眼睜睜看着他爬起來原地站直,連眼睛眼淚都憋回去了。

洛雲升:“……”突然感覺好累,哄了半天仿佛白忙一場。

但無奈歸無奈,洛雲升知道小孩兒只會在疼愛他的家長面前委屈哭泣,換個容淵這種兇神惡煞的人來,可不是得把眼淚憋回去以防殺身之禍嗎?

只是容淵此人大抵有些醋精的潛質,人都已經怕他怕成那樣了,他還要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我們家王妃就是心善,怎麽不幹脆認成弟弟養着?”

洛雲升想着一會兒再與他計較,往前幾步拍拍洛朗的肩膀——還是先安撫孩子要緊。

“你一會兒告訴門外的和尚,靈牌上不要刻‘果果’這兩個字,我既然給你起了正名,自然也要給果果起,不能因為人不在了就厚此薄彼。”

說到給果果起名,系統可就來勁兒了,為了宿主心情愉悅它立刻跳出來:“果果在女帝世界的名字叫‘華月’,和宿主的名字一樣好聽哦!”

華月……正陽純乾之月,有帝王之意,是個好名字。

“果果便以華月為名吧,望她能如正月之月,富貴榮華。”說完,他輕輕推了洛朗一把,“擦幹眼淚就去吧,把果果的名字告訴釋法大師,等靈牌刻好便開始法會。”

洛朗擦幹眼淚去了,小院裏只剩下容淵和洛雲升,洛雲升看他一眼,嘴角浮現一抹勾人的笑意,回答了方才容淵的問題:“認成幹弟弟?那我明天還能起得了床嗎?”

“你……!”

容淵沒想到洛雲升如此大膽,甚至下意識擡頭看了眼小院裏供奉的佛像才反應過來洛雲升是在打趣他,偏這話正說在關節處他無從反駁,也不願反駁,也就施施然認了。

容淵心中到底憋了把火無處發洩便握住洛雲升的手腕,把人扯到近前:“洛雲升,你便是自己惹火。”

“是呢,”洛雲升笑笑,看了看天色同他耳語:“等法事結束還要回去審人,還請王爺耐心忍忍。”

“哦對了,希望到時候透露我行蹤的內應也能一并處理了。”

洛雲升意有所指,若換個其他人或許會覺得他這立刻抓出內應的要求太苛刻,但考慮到容淵作為曾經的大反派,重生一次若連幾個內應都抓不住那還是趁早抹脖子認輸來得幹脆。

顯然,靖安王也如此想。

容淵攬過洛雲升,讓他前自己半步行走,結果卻被洛雲升推開,“王爺,佛門聖地還是守點兒規矩吧。”說完,他推開院門邁過門檻,将容淵那句一語雙關的“當然”收入耳中。

* * *

莊嚴神聖的黃金佛像下,衆僧身着橙袍,指拈蓮花,靜坐在朱紅的地板上,手邊放着卷卷經書,墨香四溢。

明鏡大師身披袈裟,手持法器,站在高臺前,念誦經文。

洛雲升站在衆僧之外的角落,默默注視着。

明鏡大師雖然已年近八十,卻腰背挺直,聲如洪鐘,從身形上看不出絲毫老态,比起自己這個身負系統的“鬼神”,這位老僧才當真有如神人。

受氛圍所感,洛雲升也拿起手邊一本佛經,在心中跟着默念,也算有份寄托。

容淵不敬神佛便直覺無聊,回過頭卻見洛雲升神色認真地盯着佛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臉上。

洛雲升那時不時着意流露些許風情的眉眼此刻竟一片純然,顯出幾分與他氣質極為不符的寧靜謙和,像被這神聖莊嚴的廟宇同化了似的,看得容淵心下不由生起一絲憂慮。

——他本就是鬼神附身,若是被神佛度去該如何是好?

內心深處的占有欲隐隐作祟,容淵将手伸進洛雲升的月白廣袖,在他手心上寫:“你一個鬼神,怎麽不懼神佛?”

洛雲升被他打斷,一時沒反應過來容淵在自己手上寫了什麽,但系統及時充當了翻譯,他便也在容淵手心裏回:“世無神佛,但有鬼神。神佛是人心欲望所造,鬼神是萬物魂靈所化,前者虛後者實,論畏懼,怎麽想也該是神佛畏我,而非我畏神佛。”

得了答案,容淵劃來劃去的手指離開洛雲升手心,倒是叫洛雲升側目多看了他一眼,那探究似的眼神落在容淵眼裏,別是一番風情。

這麽一句話就能讓他信服?

洛雲升覺得容淵在搞幺蛾子,但這次确實是他猜錯了。

容淵再是重生,他也還是在封建時代的皇子,身上藏着的封建迷信可不止一星半點。

只不過他身上更強大的實用主義特質掩蓋了這點,以致洛雲升無法從兩人相處之間察覺出任何容淵對他鬼神身份的畏懼,自然便忽略了這人其實內心深處也信鬼神之說。

這便是容淵的矛盾之處了。

他信洛雲升是鬼神是真,但不信佛祖保佑也是真。

前者在他面前一點點治好滿身傷痕,後者卻從未回應過他一絲祈求,這實用主義者的心自便偏了老遠。

法事要做整七日,天色漸黑,洛雲升找到洛朗,溫柔地問他是要跟自己一起回府還是在靈隐寺守足七日,洛朗沒有猶豫就決定繼續待在靈隐寺為妹妹守靈,如此,洛雲升便将他交給釋法看護,在入夜前與容淵一同打道回府。

今夜注定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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