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如果我有一萬兩, 我就能給他買一個新的身份,一個富商的私生子,富商身死後繼無人, 得了萬貫家財卻一心向學,願意給東林書院捐出幾千白銀,只為求學。”

容細蕊講到細處, 容淵終是嘆了口氣:“所以當年你才如此匆忙地下嫁了蔣家。”

“是呀, 我名聲那麽好, 娶了我便是娶了江南六成的慈幼院、濟善堂, 如此大一個無底洞,那時除了兩代暴富獨缺了傳承的蔣家,別人也吃不下。”

“而且下嫁我的主動權也會多些。”

“那時咱們盛朝國力還算強盛, 我不必去聯姻, 能拿來和蔣家換七十萬兩紋銀算是父皇賺到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覺得能吃下蔣家, 蔣家也覺得能吃下我。”

容淵閉了閉眼,從前許多不那麽清楚的過往都在這一刻清晰了。

“先前我聽柳雲岚說江爻殺他父親就覺得不太對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何能在傷病中殺死年富力強的柳家家主。”

“在殺柳家家主之前,江爻應該就殺過人了。”

“第一個……就是那個姓蔣的?他挑了東林書院放假的時機回來幫你殺的?”

容細蕊輕一點頭, 二十三歲其實還是花一樣的年紀:“當年為了養活善堂裏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光有名頭卻賺不到一分錢的我, 江爻很苦的。”

“白天殺豬宰羊,晚上苦熬着夜讀, 每天就睡兩個時辰。記得有一次他累暈過去, 我吓得做了一晚上噩夢, 夢見的全是他為着我們這些沒用的小孩子活生生累死的情景。”

“能殺豬宰羊的人,力氣其實很大的。”

“江爻身體狀況好的時候, 都能把柳雲岚抱起來轉圈呢。”

“他剛養好傷,身體最好的那段日子,能把我和柳雲岚一手一個提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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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爻是農家的孩子,看着瘦弱卻很厲害呢。”

不知不覺說了許多江爻,容細蕊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回原來的話題:“其實也是姓蔣的不對在先,發現我喝避子湯就該閉嘴不言,哄我幾年或許我就願意生了呢?非要揭發我,我也只能想辦法自保了。”

“不過皇兄,這真的不能怪我,也不能怪江爻,那時我才十六歲,自己的身體都沒長好,怎麽能生孩子呢?江爻看過很多醫書,他說過,女子年上二十才能長好身體,那時候生産活下來的可能才更大些。”

“我好不容易到人間一回,跳進那麽湍急的水中都沒死,老天爺那麽希望我活下去,我怎麽能為了生蔣家的孩子冒死亡的風險?”

“不行的。”

“我要珍惜我的生命呀。”

“而且,我不喜歡姓蔣的,娶了公主不到一年就在外安置了五個外室,這樣的人……我也不會愛他的孩子。”

或許是怕容淵或者洛雲升覺得自己殘忍,容細蕊又多解釋了一句:

“就像在父皇心裏,我們其實也算不上他的孩子吧?我母親是個‘幸運’的宮女,所以我是貓兒,高興了就招來逗弄玩耍,不喜歡了就随手扔掉;先皇後是他豐功偉績上的一個污點,所以皇兄是必須除掉的讨債鬼——”

“只有容麟是他心愛的女人的兒子,所以就算這個兒子逼死一個女子,他也能施施然放下甚至幫他遮掩——左右不過一個小官家的女兒,死了便死了,無足挂齒。”

“父皇應該就是這麽想的吧?否則你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容細蕊說着,将話題悄悄引到洛雲升身上:“所以,江爻才會想在生命的最後,借着容麟對晴兒妹妹的‘癡戀’在父皇心裏種下一根刺。”

“最寵愛的兒子又如何?”容細蕊音調驟高,“不也盼着他早點兒死?”

容細蕊原來也是恨老皇帝的。

活生生的人像寵物一樣被養着,誰能不恨呢?

洛雲升沉默地想:被愛的孩子各有各的快樂,不被愛的那些各有各的怨恨。

“……”

容淵起身,像洛雲升揉洛雅晴那般揉了揉容細蕊的腦袋,“那時候沒顧得上你,你沒有放棄努力保全了自己,容細蕊,你很厲害。”

大抵是沒想到容淵會真像個哥哥似的安慰自己,容細蕊面露一絲驚訝,很快那驚訝又成了然,目光最後深深落在洛雲升身上。

真像啊,洛雲升和江爻。

江爻把懦弱的容細蕊變得堅強柔韌,洛雲升把喜怒無常的容淵變得能夠體諒他人。

他們只要存在就能讓身邊人變得更好。

江爻就要死了,但洛雲升,他應該活得更長更久。

“真的不去見他一面嗎?”容細蕊忽地站起身,越過容淵拉住洛雲升的手,“江爻說過的,你才學更在他之上,能寫出《失意篇》的人絕不會埋沒在塵埃裏。”

“我把這個給你,你去見江爻一面好不好?”容細蕊拿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豆腐塊般大小,按進洛雲升手心裏:“這是乘風散和禦風丹的配方。”

容細蕊對着洛雲升說話,目光卻落在容淵身上,“這害人的東西本該和江爻一起消失,但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對錯,這東西害人,卻也能幫你。”

“你明白嗎?”

怎麽會不明白呢?洛雲升握緊配方,起身走到燭臺前,甚至沒有展開确認配方的詳細內容便将那豆腐塊大小的紙遞到火光之上。

橘紅驟起,火舌頃刻間吞噬了柔軟的宣紙。

“害人的東西救不了人,我不需要這個來為我的好日子鋪路。”

“公主殿下,人的前程是自己争來的,你的、江爻的、柳雲岚的、我的、容淵的,我們都是依靠自己努力活到現在的。”

“沒有配方,你兄長也不會虧待我。”

洛雲升言語間流露出來的自信讓容細蕊有些恍惚,她像是求證似的去看容淵,便看見容淵點點頭,揚了揚下颚,“走吧,去送真正養大你的哥哥最後一程。”

* * *

燈影搖曳,床榻裏的人病體支離,搭在錦被外的手不自覺顫抖,目光卻清醒明亮,以至洛雲升見江爻的第一眼,就知這人已然熬不過今晚。

“啊。”江爻一只手撐着身子想起來,柳雲岚攬住他,用肩膀和半身撐着他坐起,像石頭雕像一樣沉默,挺直地支撐着對方。

“沒想到你會來,”忽視站在一旁的容淵,江爻露出一個虛弱友好的笑,與洛雲升打了個招呼,“配方你有毀掉嗎?”

洛雲升正欲答話,從旁的容細蕊抿了抿唇,江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像父親也像兄長:“還是我們蕊兒聰明,都被你說中啦,靜桓君仁善,連帶着靖安王殿下也成了好人,往後和他們在一起蕊兒開心,我們也放心。”

容細蕊吸吸鼻子,捂住眼睛,退出窗幔,“你快說你該說的,逗我開心得浪費多少時間?”

江爻彎了唇角,洛雲升心中低嘆一聲,“燒掉了,往後世上不會乘風散,也不會有禦風丹。”

“嗯,果然,靜桓君是能改變這一切的人。”

江爻目光澄澈,與初見自稱“娈童”的那副模樣全然不同,沉靜非常。

“我其實沒想過你能活着,你本該在入府的第一日就自戕而亡。但奇跡總是在驟然間降臨,就像當年我跳下水去救一個小姑娘,沒承想救下的會是盛朝唯一的公主殿下。”

“人生真奇妙啊,”江爻感嘆一聲,像是有些累了閉了閉眼,又忽地問:“靜桓君有沒有覺得,我這麽做其實很蠢?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卻非要用死來換?”

“是……”結合劇情以及各色人物,洛雲升對此已有推測:“你命不久矣,見山雅集也應該被盯上了吧?”

“柳氏再繁盛也不過是個氏族,與皇家比起來算不得什麽。家族想要存活終究要依靠皇室。”

“柳家……終于要到打算賣掉柳雲岚的時候了,是嗎?”

洛雲升幾句話下來,不止容淵,就連沉默如雕像的柳雲岚面上都露出了一絲訝異,江爻更不吝啬他的贊美:“真聰明。”

“盛極而衰,見山雅集仙人贈藥怎麽能長久呢?長久不了的。”

“繼續潛伏,一點點蠶食這些權貴當然是最好的選擇,可蜉蝣難撼大樹,螳臂當車終究可笑。”

“能在殘酷宮鬥裏勝出的人,又哪裏會坐以待斃,看着其他人騎到自己頭上?”

“我們終究沒能讓容麟也成這‘仙道中人’,死期自然也就在眼前了。”

“半年前雍王就找上了我這個‘仙人’想要買藥。”

“她未必知道我們暗中做了多少事,但她已經盯上了乘風散,想要乘風散不落入她的手中,只有我死。”

衆人沉默,江爻卻笑:“其實,還是要謝謝靜桓君的。”

“我們針對皇室的計劃從來沒有成功過,如果沒有你和你背後的靖安王,我大抵會死得悄無聲息,柳雲岚……”

柳雲岚淡淡接道:“我會從山崖上跳下和你一起死。”

容淵眼裏閃過一絲精光——原來這就是上輩子他們故事的結局。

洛雲升暗暗與他對視一眼,心中只餘嘆息。

柳雲岚也淡然直面死亡的時候,江爻終于收斂了笑意,但他沒說讓柳雲岚堅強活下去的話,只是低嘆一聲:“那你還是在我墓前喝杯毒酒吧,跳下山崖,蕊兒哪裏去找你的屍體與我合葬?”

容細蕊眼裏蓄了淚光,伸手抹掉,瞪這看淡生死的兩人一眼,毫不留戀地出了房門。

氣哭公主的兩個始作俑者卻毫無愧疚之心,只對洛雲升和容淵誇贊道:“細蕊就這個脾氣,她一定能在這亂世之中活得很好。”

看着容細蕊的背影消失,江爻喃喃道:“興許,她會是我們之中最長壽的那個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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