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從那以後,莫希就跟變态一樣,處處盯着初夏。

吃飯怕人噎到,午睡怕人做噩夢,就連上課也蹲在教室外的玻璃窗下面,只要初夏出來就能看見他。

在他處處緊逼的關注下,令本就與環境難以适應的小初夏更受排擠,奈何莫希神經大條,甚至未察覺這一異樣,還樂呵呵塞給小初夏從家裏帶過來的橘子汽水。

“彈珠,頂開,這樣。”

他手把手教,也未料哪步出了差錯,甜水噴滿頭滿身,黏糊糊令人渾身別扭。莫希窘,想耍帥還失敗,他輕咳幾聲未來得及講話,誰知小男孩掏出随身攜帶的手帕按在他側臉。

“水珠,擦擦,給你。”

小奶音軟綿綿,學着莫希講話,聽得人心底發麻。

“謝謝初夏。”

實在沒臉見小孩,莫希索性就這麽捂着臉,囫囵吞棗擦好随手塞進兜,準備洗幹淨再還給他,誰知小初夏彎腰,小手手扶住膝蓋,眼睛眨呀眨。

“莫希哥哥,你沒有擦幹淨。”

他人小,這個姿勢下很難掌握平衡,無法堅持太長時間,沒一會兒身體開始搖晃晃,像只剛從水中游上岸的小小企鵝,看得莫希有種被萌得不知所措的糾結。

“這樣呢?”

他眨去面容水珠,順着初夏手指方向來到花園的水龍頭旁,擰開水管調小力度,接水狠狠搓揉自己臉。眼下正值春末夏初,氣溫都能稱得上燥溫,莫希索性脫去外套,胳膊也跟着沾光沖了涼。

小初夏始終在旁邊看着,沒講話,眼神靜靜,莫希抽空擦臉時,很難琢磨他的心——六七歲的小孩子,哪裏有這麽多心事。

“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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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就是在等這個詞,小初夏說完站直身,目光落回歪在旁邊的玻璃瓶,撿起遞到莫希手上,希望對方能幫他沖洗幹淨。

等差不多晾幹,小初夏握住玻璃瓶擡手,對準透過樹蔭落來的陽光,凝視五彩斑斓的折射,薄薄嘴唇微微抿起,偶爾因驚喜張開,轉身将東西遞到莫希手中。

“有花花。”他說,眼睛亮晶晶,很難讓人無視掉他表情亢奮:“彩色。”

感情小孩是将這個玩意當成萬花筒?

莫希胡亂猜,身體倒是比思緒誠實太多,接過玻璃汽水瓶,同樣仰頭對準陽光。他身高比小初夏高,自然也能捕捉到小初夏看不到的樹葉景象,宛若碎在水池底的綠寶石,難得讓向來耐心差的莫希安靜片刻,享受小初夏發現的小小時光。

“好看,”莫希邊轉動,邊說,“等下次我給你帶來真正的萬花筒,怎麽樣?”一句話說完他低頭,将東西還給舉高雙手索要的小初夏。

從他視角望去,僅能捕捉小男孩毛茸茸的頭頂,以及腳上穿的同一繡有名字的板鞋,聽到動靜後,小孩仰頭,與莫希帶點期待意味的目光相撞。

“不要。”

誰知小初夏拒絕也很幹脆,還未等莫希詢問原因。

“我父母說參觀完工廠也給我帶萬花筒,但他們死了。那些大人講,死了是去很遠的地方,其實我看見擺在靈堂上的骨灰盒,又被埋在地底下。”

小初夏一口氣說完,反手握住稍細點的瓶口,底部對準目光明顯透出錯愕的莫希。

“死了就死了,幹嘛還要編造騙小孩子的謊話。”

他歪頭,始終凝視莫希的臉。

“你也會騙我嗎,莫希哥哥?”

“......”

小小孩子站在樹下,穿的衣服已經有隐隐不合身的趨勢,眼底卻是最純粹情感,幾乎要反超自他腳邊蔓延開的草地綠,密密麻麻攀覆到小腿,染透因營養不良而凸起的膝蓋骨。

再後來的事,因年數久遠,莫希實在是難以回憶。

那次三下鄉結束,他下半年擠出來時間回去過,可因種種原因,始終見不到小初夏一面。況且福利院禁止除去收養外的個人名義探訪,再後來就不了了之。

這段回憶算不得長。

等莫希回憶完睜眼,客廳挂鐘也不過走掉半圈,房間寂靜,隐約聽到飲水機工作時的細小轟鳴聲。他伸了個懶腰探身,拉開茶幾底部抽屜,從中掏出個黑色匣子打開。

細柄寬頭,古銅色表層染帶年代氣息,被主人保護得很好,都無法尋到半點鏽跡。現在當事人就睡在一牆之隔的卧室,莫希卻沒有送出去的勇氣。

小初夏長大了。

也不記得把汽水弄得一頭一臉的他。

莫希捧起那萬花筒,略眯起右眼,生怕錯過任何丁點變化,再次凝視看過數千次畫面。客廳無聲,銅器撥動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收好那物件,卻未将其放回那暗無天日之地。

等初夏醒來,再轉交給他吧。

他翻身,拉高毛毯,完全将身子裹進去,直到透不出半點風才罷休。

但,真好。

“......”

莫希閉着眼,整個人都快塞進沙發,可嘴角無法抑制地上揚。

真好,初夏回來了。

天知道他在鎮口見到初夏時,心底迸發的快樂是朵已經發射到半空煙花。

當年的小孩長大了,眉眼完全沒了先前無助,沉默坐在拖拉機的拉車上,手邊還有個小小提包。就算聽到他動靜,望過來的視線平淡,偏偏被莫希捕捉到半分緊張。

聽着何叔的話,莫希很快明白初夏眼下處境,他克制住心底激動,裝作早已熟悉模樣,擡手接過初夏的行李,用盡全身力氣,才僞裝出雲淡風輕語氣。

“還不快點下來,要麻煩何叔多久。”

他始終凝視着初夏的眼。

清亮、透徹,夾雜點點疲憊,但裏面隐隐跳動的興奮卻無法騙人,仿佛經歷過多重磨難才回到自己身邊。

莫希不在乎這些年初夏發生了什麽。

他只想像幾年前一樣,帶着長大的初夏站在春末樹下,再跟人拿起那簡易的萬花筒,看最新開的花。

/

小鎮的日子,漫長而悠悠。

時間在這裏仿佛被具象化了,家門口挂一串燈籠是五分鐘,蒸小碗糕是十七分鐘,從鎮尾走到鎮頭也就花半個白天。

初夏眼下最喜歡的事,趕在太陽西偏還未完全落山的那段時間,獨自坐在宿舍樓天臺,凝視染成橘子紅的雲煙。直到山與天凝成一小點深藍細線,他才活動快要僵化的身體,轉身往莫希住處走。

偶爾待得忘記了時間,莫希便會上來找他。

結果人比他還要鐘愛這片殘陽,時不時提上來一袋彈珠汽水,親自為初夏按開後遞給他,看得後者心生好奇,握在手中打量片刻。

“莫希哥,你喜歡這個。”

“嗯?”

轉頭凝視初夏略顯遲疑的眼,莫希心底藏笑。

“啊...沒什麽。”

其實,初夏原本是想說這是小孩子喝的東西,可他很喜歡玻璃瓶的手感。沉甸甸、冰涼涼,有點像快要融化的雪。

他看了半晌。

“我之前,見過這種包裝,但因為設計特殊,導致它開起來更容易崩一臉。”初夏笑,晃晃瓶身,順勢擡手咽下去口。

可能始終放在外的緣故,入口溫度偏低,卻很好沖淡了本身具有的甜味,淡淡青檸混合着落日天空,有種說不出的靜谧滋味。

初夏很喜歡。

說話間,莫希低頭,眨去眼中水汽,含糊不清嗯了聲,對初夏方才話語的回應。等片刻也沒有響動,他遵循本能擡頭,卻對上身邊人擡起的手。

由于還有汽水的緣故,瓶身無法做到完全橫過來對準天邊,幾番調整姿勢無果後,但初夏依舊在最大限度內,透過傾斜的玻璃凝視幾乎追尋不到的光。

光圈模糊掉他眉眼,從莫希所在地望去,捕捉其小而白皙的耳垂,藏在鬓邊垂落碎發裏。一陣風從他們之間吹過,帶起幾縷細小發梢,露出初夏凍得略紅耳廓。

“......”

莫希視線有瞬間恍惚。

他的目光深而執拗,是很難讓人忽視的存在。初夏收起瓶子側目,恰巧對上那視線,原本到嘴邊的調笑收回,一眨不眨凝視莫希的眼。

“怎麽啦?”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分明未做任何事情,卻在莫希臉上讀出難過,青年像是快要哭了般,連露出的笑意都那麽勉強。

從未見過這般神情的莫希,初夏歪頭想想。

他放下汽水起身,坐在人身邊。

幾年來都未與旁人交流,初夏安慰人的能力幾乎是差得可憐。任辛樹經常忽視他的感受,所以他更擅長獨處時安慰自己的心。

但,莫希在難過。

“......”

初夏低頭,凝視天臺上的砂礫,又擡目望向捂住臉的莫西。

太陽完完全全落了山。

最後一絲光線消失,周身溫度也降了下來,耳畔是山腳喧騰鑼鼓,年前慶典會持續十幾天之久,熱乎勁連帶着傳到半山腰,又攏在莫希肩頭。

不,不是。

溫熱靜靜靠來,他來不及感受,頭頂落了手。

小小的、軟綿綿的跟沒骨頭一樣,順着莫希發絲下滑,再次移到頭頂,這是屬于初夏的無聲安慰。暖意順着四肢百骸翻湧,他喉嚨霎時幹澀,半響未吭聲。

初夏湊得更近,青檸汽水的氣息翻湧。

“莫希哥,不要難過。明天我們也來看夕陽吧。”

時隔多年,莫希與小初夏,終于再次有了新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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