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崛起

崛起

幾日後，賈芸長姐二月歸寧。

醉金剛倪二家的房子租金到底還是要來了。對方雖然是個潑皮無賴，做着些代收利子錢的買賣，實則是個爽利人，更不可能輕易得罪剛成為皇親國戚、炙手可熱的賈家，盡管賈芸只是個旁系。

賈芸便用這些錢置辦了一桌席面，擺在堂屋正中那張掉了漆的花梨木八仙桌上。

家裏人口單薄，又都是自己人，自是沒什麽避忌，團團坐了一桌。蔔氏和女兒久別重逢，又見桌子上滿當當的雞鴨魚肉，不覺心曠神怡，多吃了幾塊，笑得牙不見眼。

只是賈芸姐姐的夫家吳家卻不是個好相與的，姐夫吳隽一邊吃一邊嘴皮子不停，一直旁敲側擊說一些賈芸不愛聽的話。

“令姑母賈妃娘娘如今正是紅極一時，你卻在這陋巷寒舍居住，難道你那本家竟沒幫襯你不成？”

母親蔔氏早聽女兒說女婿極有本事，是個大有能耐的，此刻聽他這般說，臉上笑得擠出了一朵菊花，也在旁邊笑着附和道：“誰說不是呢。我這個兒子從前看着還好，如今病了一場，性子越發執拗了。我說要他平日裏嘴甜些，去求他舅舅幫襯一二，他偏說那些都是無用功……”

吳隽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想來芸弟年紀尚輕，心高氣傲也是有的。我有一個叔叔，在宮中當差，拜了周太監當幹兒子，消息最是靈通不過。聽說芸弟上回入宮見娘娘，想着應對失措，事後竟一點賞賜未得。若是有我這叔叔提點一二，豈不是……”

賈芸只管端詳面前的酒杯，臉上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心中卻在暗自嘆息：吳隽口口聲聲推崇的那叔叔，既是入宮，自是淨了身的。吳隽一個讀書人，本該清高自傲，如今卻隐隐以其為榮，如今這世道，當真是……

賈芸輕輕搖頭。吳隽卻渾然未覺：“我一見芸弟便覺得歡喜，這般親切，想是前世裏有甚麽淵源也未可知。如今只要芸弟一句話，我豈有不竭盡全力的道理。如今京城盛傳貴妃娘娘得寵，正是炙手可熱之際，芸弟你既是她本家，自有淵源，只要我叔叔從旁襄助一二，必能攀附。”

蔔氏大喜，神态裏滿是熱切，很是不堪。

賈芸自知元春才是真正的母親，和自己親近，與別人不同，偏這秘密不可與人說。于是在吳隽、蔔氏等看熱鬧的人眼睛中，賈芸就是入宮後應對失措、故而不讨娘娘歡喜，連半點好處也未得的可憐蟲，便忙着在那裏出謀劃策，細論起來，又都是些可笑之至的主意，實在叫人啼笑皆非。、

吳隽渾然不覺，眉飛色舞。蔔氏不懂外間之事，只在那裏催促賈芸同吳隽多多親近。

正在這時，外間一陣嘈雜聲傳來，蔔氏慌裏慌張叫小丫鬟挑開門簾，衆人轉頭看時，只見一群衣帽周全的小厮簇擁着一個輕裘寶帶的青年公子站在院子裏，為首的一名小厮正是前幾日見過的榮國府興兒。

蔔氏和二月見得人來，慌忙躲進裏屋，賈芸整了整衣衫，迎了上去，正欲開口時，那興兒已笑着向他道：“芸二爺，我們二爺來瞧您了！”

賈芸心思靈巧，聽了這話，已知道為首那華服公子必然是賈琏無疑，忙迎出門去見禮，以琏二叔稱呼。

旁邊的吳隽起初還想湊一湊熱鬧，同來人說上幾句話，待到知道來人是榮國府長房的貴公子，便吓得變了臉色，畏畏縮縮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一副想攀附又不敢冒犯的樣子。

賈琏就當沒看見吳隽這個人似的，對賈芸卻很是客氣，攜了他的手，笑道：“這才多久沒見，依稀不過一晃眼的工夫，你便生得這般大了！”

賈芸心道自己比賈琏也小不了幾歲，只不過賈琏平日裏哪裏會正眼瞧自己這種旁系的晚輩？不由得暗暗好笑。

賈琏一雙桃花眼顧盼神飛：“你也太沉得住氣了。前日老祖宗和太太進宮去，娘娘提起你來，我們才知道你竟得了娘娘的青眼。娘娘親口說要收你做幹兒子呢，又說你聰敏伶俐，最通算學之道，可時常去宮中禦書房看看，或有進益。”

賈芸遲疑道：“上次進宮時，娘娘曾說宮中貴人酷愛算學，因見我年幼時得高人點撥，略知一二，這才有意提攜。只是聽聞宮規森嚴，想來進宮并非易事，當是娘娘随口一說……”

“這個你放心。娘娘聖眷正隆，自有主張。”賈琏不等他說完便道，又看了一眼房中陳設，感嘆道：“你我是極近的血親，如今見你居處這般清寒，倒教我慚愧了！”

賈芸道：“琏二叔這話差了。宗族子弟甚多，縱使府裏有意照拂，但這麽多雙眼睛看着，自是不好厚此薄彼的。況且年年分年例時，從來未曾短過我們什麽的。”

賈琏見他懂事，心頭暢快，擡手一揮，便有小厮擡着東西往堂屋裏搬，有上好的绫羅綢緞，也有米面糧油等物，轉瞬間堂屋盛得滿當當的。賈琏笑道：“雖你是個懂事的，但到底是我們的疏忽。況且如今不比從前了，如今你受娘娘看重，族中子弟又有誰敢說半個字的不是？這些東西都是家常用的，你且收了，若是不合用或是一時短了什麽，只管去尋我。”

賈琏一邊說一邊拍了拍手，興兒笑眯眯捧了一盤子銀錠上前，他指着那銀錠向賈芸道：“這些都是預備着你賞人用的。日後應酬之事多着呢，你只管花着，不夠時再拿就是了，千萬莫堕了我們賈家的名聲。”

兩人又說了些閑話，賈琏看了看屋外日頭，見天色不早，這才告辭離去，臨走時不忘叮囑賈芸明日在家等着，說有裁縫會來給他量身裁衣服。整個過程對賈芸笑容可掬，卻未曾看吳隽一眼。

等到榮國府的人都離開了，吳隽驚魂方定，抹着額頭上的汗，看着賈芸說不出話來。蔔氏在二月的攙扶下也走了出來，聲音發顫問道：“我莫不是在做夢吧？芸兒……宮中的娘娘竟然看上芸兒了？”

吳隽憶起先前之語，只覺尴尬，支吾道：“原來我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芸弟這般能幹，我還說甚麽宮裏的叔叔，日後少不得請芸弟多多關照我這個姐夫了！”

蔔氏帶着二月看榮國府送來的物什，看一回贊嘆一回，又見那銀錠擺在桌上明晃晃的耀眼，歡喜道：“這裏竟有一百兩銀子，只怕這幾年都不用發愁了，也有錢給芸哥兒娶媳婦了！”又自說自話籌劃着要送些銀子到自家兄弟蔔世仁那裏，說甚麽教他也歡喜歡喜。

賈芸在旁冷冷瞧着，猛然間咳嗽一聲，蔔氏撫摸銀錠的手立即縮了回去，怯怯看了過來。

吳隽深知二月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賈芸的這番富貴多半與自家無緣，聽蔔氏說要分給蔔世仁一些，心中着實惱怒，不等賈芸開口，先道：“萬萬不可。适才小婿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那賈家送了銀子并日常之物過來，為的是将來芸兄弟在外頭應酬時候，出手體面，不連累了榮國府的名聲。如今芸兄弟尚未出門，您老人家便盤算着把東西分給他人，只怕那府裏不高興。”

蔔氏畏懼榮國府威勢已久，聽了這話，打了個哆嗦，盡管仍心有不甘，卻再也不敢說什麽了。

賈芸不用說一句話，眼見蔔氏的謀算落空，心中只覺得暢快。吳隽和二月告別時，賈芸再三要二月多帶幾匹綢緞回家，吳隽和二月聽了，心中自是歡喜。

第二日便有常年為榮國府做衣裳的裁縫上門來，細細為賈芸量了尺寸，急急趕做了幾套衣裳。就連蔔氏都連帶着新做了兩身。

不過，這些好處也不是白給的。榮國府這般看重，賈琏這般熱絡，自然有所圖謀。他們此時因元春而富貴至極，自然時時處處以元春喜好為先。

三月初三上巳節。賈芸的新衣裳剛上身沒幾日，宮中再次傳出消息來。賈芸奉貴妃娘娘口谕進宮。

“快。皇上身邊那個外國人出的題目越發難了。我就不信我還會被他比下去。誰叫我女兒是碩士呢。”她洋洋得意。

賈芸聽見她稱呼他為“女兒”，明知不妥，仍然心中熨帖了許多。她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時候才這般親切。但她不會覺得她那是一種請求。在她看來，女兒是她的私人財産，她懷胎十月千辛萬苦生下來，縱然遺憾嫌棄不是男孩，卻理所當然要物盡其用。

賈芸沒有意識到這些，也許是不願往深裏想。他在思考面前的數學題。大學和研究生階段學的高等數學很簡單，和眼前的算術和幾何基本上毫無關聯，學過那些并不代表一定會做這些。但是她不懂。他也無從解釋。她不會聽。

幸好這道題目尚可應付。利用這個時代的局限性，盡管是勝之不武，卻也是無路可走。傳教士輸的不是智商，而是時間積累下來的寶貴經驗。

他擡起頭來時，偶然間瞥見外面人影。娘娘她老人家自信慣了，從來不在乎破綻，于細節處料理得不夠幹淨。宮中早有小道消息影影綽綽，說貴妃娘娘之所以能解出那些數學題目，全賴賈家旁系一個年輕子侄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