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絕境
再次開學時，夏染已經端端正正坐在了精英班的教室裏，翻開課本，新書透着一股神秘的油墨香味。
鹿竹進了教室，他戴着眼鏡，穿着一件淺色毛衣，站在初春溫煦的陽光中，透着一種纖弱優雅的文人氣質。他看到夏染，嘴角微微上揚，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啊，只要自己稍加提點，她就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麽。今後，也要繼續努力下去啊！他在講課的間隙，沖夏染微微點了點頭，夏染心領神會，嘴角也飄起了一抹微笑，她把小心思藏起來，安安靜靜地聽起了課，心裏湧起一股甜蜜。
課間，夏染去了公告欄，查閱分班的花名冊，想查查夏花在哪個班，方便以後去找她。卻發現整個一區的學生名單裏，都沒有夏花的名字。
怎麽回事？難道還在二區以前的班級？
夏染趁着課間去了二區找夏花，她攔住了一個染着粉紅色頭發的女孩，問道：“不好意思，可以幫我把夏花叫出來一下嗎？我有事找她。”
“喲，這不是學霸夏染嘛，怎麽有空到我們二區來晃悠？夏花啊，她這學期根本就沒來學校報到。”
“怎麽會？那你知道什麽原因嗎？”
“我要是她，也不敢來學校報到了。口口聲聲說要考進一區考大學，結果考了全年級四百多名，這麽丢臉，哪裏還敢來學校呢？”那女生說着說着就忍不住笑了，眼神裏滿是得意。
夏染看着紅發女的神情，頓時就明白了，夏花那麽緊張，經常悶悶不樂的，十之八九就是這女生在欺負她。
“丢臉？起碼夏花努力過，盡了全力，有什麽好丢臉的？某些人從來就不努力，還要嘲笑努力的人，那才是真的丢臉，真的厚顏無恥！”
“你踏馬說誰呢？”紅發女聽出了夏染意有所指，挑了挑眉，取下嘴裏的煙，冷笑道：“你是她什麽人啊？這麽為她打抱不平？”
“她是我最好的閨蜜。”
而彼時，在縣醫院裏，夏染的爸爸正躺在病房裏，憔悴地看着女兒。夏花已經好幾天沒睡了，可是她知道，比自己更痛苦的是父親，他那麽相信二叔，可是二叔卻花言巧語把他騙進了傳銷組織，讓他用自己的身體藏運毒品，事情敗露被警方追查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地割掉了他的一個腎髒，把他像垃圾一樣丢在了唐城街頭。
“小花，爸爸好得很，你去幫我辦出院手續好不好？家裏還有好多事要忙呢！”
“你都被割了一個腎髒，差點搶救不回來，還覺得好得很嗎？醫生說了，你需要住院好好調養。”
“小花，你讓我回家調養吧。你小孩子哪裏知道，醫院這些醫生都是唬人的，就是要吓得你住院，給你開各種高價藥，他們都是騙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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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就別欺騙自己了，你不要命了嗎？”
“實話說，爸爸付不起住院費。”
“不行，你要錢還是要命？這一次你得聽我的，把病治好再出院，哪怕是讓我去賣血都成。”
“好，我不出院，我不出院家裏這麽多貸款怎麽還？你來還嗎？我都說了，女孩子讀書沒用的，你偏偏不聽，這下總該死心了吧，看看你考的那成績，四百八十名，你覺得你是這塊材料嗎？”
“我盡力的了。”夏花委屈地低下頭，是啊，為什麽呢？自己明明盡力的了啊，争分奪秒，之前次次考試都在年級前兩百，十二月月考甚至還進了前一百，明明是穩穩當當可以去一區的啊？為什麽，會在最關鍵的期末考時候失手呢？都怪自己太緊張了，現在好了，一切都完了。
“聽爸爸的話，放棄吧，就算是考上了大學又怎麽樣呢？咱家也沒錢供你讀大學啊？何況你二叔那個混蛋，這次讓爸爸欠下了五萬塊的錢，加上之前銀行那些貸款，爸爸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扛不住了，你就不能幫我分擔一下嗎？你一直都那麽懂事，從來不給家裏添麻煩，這一次怎麽這麽犟呢？”
“好，我下午就去辦退學手續，爸你好好養病。”
下午，夏花去了茶縣高中，走在操場上，淡然了許多。是啊，就像夏染媽媽說得那樣，自己和夏染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何苦要逼迫自己，強行跟上她的腳步呢？阿染，對不起，我要違背我們之間的約定了。你放心，以後你去哪個城市上大學，我就去哪個城市打工，我們一定不要分開，誰說不讀大學就沒有出路呢？我這麽勤勞，一定能取得成功的。
辦好手續，夏花回到了二區熟悉的教室，收拾東西，看着密密麻麻的筆記，上面還留着夏染的字跡，夏花再怎麽給自己洗腦，也忍不住不動容了，很是傷心。
紅發女抽着煙，笑着看着夏花，嘲諷道：“夏花，你不是挺厲害的嗎？你也有今天啊？”看夏花不理她，她繼續陰陽怪氣地模仿着夏花的口吻，說道：“我夏花！一定會考進一區的，你們這些渣渣!”
夏花站起身來，定了定神，朝紅發女走去，一個耳光就扇了過去，打得紅發女頭暈目眩的，猝然跪坐在地。
“知道之前你那麽針對我，我為什麽不理你嗎？因為我沒時間！可是現在，我閑得很，你再給我演一個試試？來啊，演啊，演你剛剛說的那些話，不演是吧！”
擡起手，又一個耳光招呼了過去。
“打人了！救命啊！”紅發女掙紮着，喊道：“班主任就在隔壁，你打我，會被班主任教訓的！”
“呵，我可已經退學了，校長都管不了我，班主任還管得了嗎？還有，你以為班主任那麽閑，會為了你一個性格惡劣的堕落少女讨公道嗎？”
圍觀的同班同學，大多都吓得不敢動彈，沒人去知會班主任一聲，素日裏和紅發女關系不睦的幾個女生，更是得意洋洋地嗑着瓜子看好戲。夏花雖然答應了父親退學，可是心裏終究憋着很大的脾氣，紅發女如此不知好歹，也算是撞在了槍口上，夏花索性把積壓已久的怨氣發洩出來，還要繼續教訓她，卻被一個人緊緊擎住了手腕。
她扭頭一看，是夏染。
“阿染？”
夏染微微一笑，說道：“你那麽着急幹嘛啊？”她搶過夏花手裏那一紙退學的通告，撕成了碎片。當着所有的面，說道：“我剛剛找老師重新核查過了試卷，夏花的英語考試塗錯了條形碼，因此少算了96分。她的真實成績，是全年級第三十五名，校長已經取消了夏花退學的公告，她是我們學校分區以來，第一個從二區直接考入精英班的學生。”
什麽？衆人大駭，夏花本人也吓了一跳。
憋了很久的她，忽然就憋不住了，抱着夏染嚎啕大哭，哽咽着說道：“阿染，我還以為，一切都完了。”
新學期的表彰大會，夏花成了最大的榜樣，被校長當着全校人的面表揚，之前侮辱她的紅發女被夏花教訓過一次，顏面盡失，只得乖乖閉上了嘴再不敢對夏花怎麽樣。取得這樣史詩級的進步，夏花自然得到了特別的眷顧，獎學金拿到手軟，校長還承諾，只要夏花能夠考上大學，那麽就把高中期間所有的學雜費都返還給她。
校長甚至去醫院看了夏花的爸爸，說服了他，讓女兒繼續讀書。
“花花，你做到了。”夏染很為她高興。
“阿染，謝謝你，要不是你去找老師重新核查試卷，我恐怕從此就沒落了。”
“是你說的，咱們倆之間，不言謝。”夏染緊緊地握住了夏花的手，夏花泫然欲泣。
日子如流水，從從容容地流去，兩個人又恢複了以前那樣的日子，每天同進同出，夏染甚至還找了鹿竹，讓兩個人做了同桌。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她倆是一對學霸姐妹花。不出意外，兩個人可以如夏花設想的那樣，考入同一所大學，走遍天涯海角。
可是，漸漸地，夏花發現了兩個人之間，有什麽不尋常的東西在發生變化。
兩個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不管在不在一處，都用一個日記本記下自己的日常所思，交給對方，通常是你寫一個月，我寫一個月。可是夏染卻中斷了這樣書信往來，夏花問起，她只說：“以後學習越來越忙，沒有時間寫了，幹脆取消吧，等過了高考再恢複。”
這話說給別人別人能信，可是說給夏花，她是不信的。她和夏染從小一起長大，她肚子裏長了什麽蛔蟲，夏花一清二楚，她那樣自由浪漫的人，怎麽可能對自己鄙棄的高考那麽上心？
一定有鬼。
夏花留意着，果然，夏染在偷偷地用另一個筆記本寫東西。
她到底有什麽事要瞞着自己？
趁着夏染不在，夏花偷拿了夏染的筆記本偷看，滿紙都是對鹿竹的傾慕之言。
“今天從食堂出來，你為我撐了傘，周圍那麽多同學，你為什麽偏偏就選擇了我呢？我那麽平凡。”
“你說起分班的事，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麽？你也希望我走到你身邊去是不是？”
“我終于進了精英班，你開心嗎？鹿竹，你是我見過最好的老師了，你不像老巫婆那些人，只關心成績好的學生。”
“鹿竹，今天你讓我們寫理想的大學，你知道嗎？我很糾結，因為我根本不想去什麽大學，我只想留在你身邊，要是能一輩子聽你講課就好了。”
“這次考試，我的語文作文分只有三十分，你特意把我叫去，跟我說高考作文不能這麽寫，要寫萬金油三段論，不要寫散文。其實我理解，可是你還說，你私心覺得我這篇散文寫得很優美，飄逸灑脫，像極了詩仙李白的風格，應該打滿分。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很開心。”
“鹿竹，我喜歡你。”
夏花看着這四個字，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空落落的。同樣的四個字，在初中的那個雪天，夏染也對自己說過，從那時候自己就把她視為自己的唯一，兩個人的世界是那麽和諧，宛若一方靜谧而璀璨的星空。
而現在，這片星空被攪動了，星河破碎。
你怎麽可以喜歡上他？阿染，你遇到了你喜歡的人，我應該為你感到高興才對，為什麽會這麽難受呢？不對，我應該高興，你說得對，我們就是很好很好的姐妹花。我不應該對你有別的想法。我喜歡一個女生，怎麽可能？那豈不是成了變.态嗎？不可能的。夏花努力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可終究意難平，而她本身也對自己這種情感非常疑惑。
這一天，或許是為了讓學生們放松下，鹿竹竟然拿出了自己晚自習的三節語文課，給同學們放電影看。他選的是一部有名的老電影《霸王別姬》，看到程蝶衣給段小樓表白的那一幕，夏花感覺到自己的心弦被撩撥了一下，豁然開朗。
原來，這樣的感情真的存在啊。
高三的有一天，鹿竹破天荒地找了夏花去辦公室，給她看了一個帖子。
茶縣高中只是個普通高中，管理沒那麽嚴格，學生們很多都偷偷帶着手機，在學校貼吧裏讨論一些事，鹿竹偶爾會翻一翻，看看這些孩子們所思所想。這一翻就翻出來紅發女寫的八卦帖子，她說學校出了名的學霸姐妹花，其實不是親姐妹，而是百合。
百合這個詞，對這些孩子來說還很陌生，他們抱着一種看異類的态度，議論着。
“好惡心啊她們倆！”
“是啊，沒想到學習那麽好，心理卻是變.态。”
諸如此類，髒話不少，夏花看過之後，心裏千頭萬緒。鹿竹他那樣理智的一個老師，為什麽會在意這樣一個真假不明的帖子？難道，他也關心自己和夏染是不是百合嗎？難不成，夏染喜歡他，他也喜歡夏染？
夏花的腦袋仿佛要裂開了，恍然間天崩地裂。是了，按理來說，自己和夏染，都是通過努力考進精英班的，自己甚至是二區進來的，比夏染還要勵志，鹿竹為什麽沒有像關系夏染那樣關心自己？鹿竹似乎是猜透了他的心思，用笑容掩飾了下，說道：“找你來也沒別的事，就是想跟你說，你和夏染都是好苗子，別因為這些謠言中傷影響心情。”
阿染，對不起了，我絕對不允許另一個人，插足我們的世界。
夏花想到這一點，詭秘地一笑，理直氣壯地說道：“老師，那不是謠言中傷，那是事實。我和夏染就是百合，我們從小在一個被窩長大，說好了永遠不要分開，我這麽努力都是為了能和她考進同一所大學。而她，以前老是逃學，也是為了我才安安分分讀書。老師，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和夏染很惡心？”
沒想到鹿竹卻沒有露出夏花預期那樣驚訝的表情，他只是笑笑，說道：“我可不覺得惡心，存在即合理。”
這個回答顯然很讓夏花滿意，她開心地笑了，回到教室，只見夏染很罕見地在玩手機，似乎很不淡定，夏花湊過去一看，她正在和貼吧那群人互噴。
“阿染，你這麽在乎這個帖子幹嘛？她們說是百合，那就是咯，有什麽大不了的？”
“不行，別人會在意的。”
“誰會在意？”
“鹿竹。”夏染剛說出口就後悔了，連忙掩飾道：“那個，我是怕，班主任要是真信了，你的獎學金就要泡湯了。”
到了高三下學期，經過多次考試，同學們的高考分數在什麽區間，其實已經定型了。
雖然進了精英班，夏花還是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天分不夠，雖說勤能補拙，但是在同班同學都很勤奮的情況下，要再想拔尖，太難了，她的成績一直在中下游徘徊，能上一本大學就不錯了。而夏染，從來就很有天分，從最開始的二百五十名，到後來穩居第一，成了這所偏僻高中唯一一個有希望沖擊唐城大學的種子選手，簡直是一個傳奇。
唐城大學，是這些年來茶鎮高中最優秀的學生才能考上的大學，基本上隔幾年才能有一個。
夏花有些落寞，縱然自己拼盡全力和夏染站在一起又能怎樣？高考過後，還是得各自遠走高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