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49

人界。風露辭行後,休明繼續循着牽引之術給出的方向沿路找去。時至晌午,袖中的紙鶴在他走到一家酒樓門口時,忽然飛快地扇動起了翅膀。

休明擡頭看了一眼那寫着“醉秋樓”的牌匾,舉步走入大堂。

“客官您裏邊請哎!”肩上搭了塊粗布的店小二迎上來招呼道:“客官面生,是來咱們這兒參加菊花會的吧?今年期會好,天天見晴,城北那片菊花田開得那叫一個漂亮,客官若是還沒去看過呀,一會兒用過了飯可一定要去瞧瞧啊。”

店小二殷勤地引着他去了一處空桌,嘴裏不停介紹着酒樓的招牌菜,“說起這菊花會啊,咱們這兒有道應季特色菜,是拿剛摘的菊花洗淨以後裹了蛋清過油炸制的,那叫一個清香可口,客官可以來一盤嘗嘗看。老主顧都愛點這個配着桂花糖藕吃,咬一口炸菊花,再來兩片桂花糖藕,軟糯香甜,正好解膩。”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着休明的反應,見他沒有點菜的意思,話鋒一轉又道:“如今可是吃蟹的好時候。客官您來得正巧了,咱們店啊今早上剛進了一批好蟹,個個膏滿肉厚、滋味鮮美,蒸上三五只,配着店裏自釀的菊花酒,保您吃得滿意嘿。”

聽到“吃蟹”二字,休明袖中的紙鶴晃動得更加劇烈,還直往他衣袖邊緣撞。他右手在袖中微動,輕輕捏住那紙鶴的翅膀,朝店小二颔首道:“麻煩帶我到貴店廚房一看。”

他這話說完,店小二臉上的笑容幾乎都要挂不住了,為難道:“這……客官……”

休明往他手裏扔了一塊碎銀。

“好嘞!客官您這邊請着!那邊地面濕滑,您多留心着腳下嘿!”店小二利落地一轉身,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手勢。

廚房坐落于酒樓後院,門外有兩個瘦小的年輕人坐在小方凳上洗菜擇菜。休明随店小二踏入房門,一個絡腮胡的紅臉大漢一手掂鍋一手執鏟正炒着道筍丁蓮藕,他旁邊的兩個竈臺一個熱着雞湯、一個摞着蒸籠。蒸汽自兩口大鍋徐徐而上,與大漢炒菜的煙霧混在一處,将整個廚房都熏成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休明袖中的紙鶴仍在不斷扇着翅膀,他站在門邊環視一圈,看到案板前站着個肚子微凸、圓臉白皮的中年男人。對方半弓着腰,眯起眼睛仔細料理着一只青殼大螃蟹,那螃蟹足有他兩個巴掌大,背甲青黑、光澤似玉,足肢健壯,在中年人的洗刷過程中偶爾蜷動,又很快舒展開來。休明跨步上前,一把将那人的手按在案板上,對方手中正準備往螃蟹身上綁的姜葉飄落地面,被他一腳踩住,“你這蟹,我買了。”

中年男人在他手下掙紮幾下,見掙脫不開,又大喊道:“這蟹不賣!你給多少銀子都不賣,這可是有主的!”

休明不想費神跟他争辯,直接拍了一錠銀子在案板上,奪過螃蟹轉身就走。中年男人卻像失心瘋了一樣抓着他的肩膀不依不饒,“放下那只螃蟹,公子還等着我做好了給人送過去呢。”

就在這時,休明手中的螃蟹忽然伸過鉗子夾了他一下,他手上一痛險些松開,卻在螃蟹掙動的時候再次施力抓緊了它。他不耐地板着一張臉,朝廚房裏外的幾人施了個混淆之術,帶着螃蟹直接出了酒樓。

回到暫住的那間小客棧,休明在屋裏施了個困獸之術,把螃蟹往桌上一扔,問道:“大螯?”

“不要這麽叫我!我叫行之!行之!”螃蟹張牙舞爪地喊道。

果然是蟹族族長要找的人。休明從袖中取出那只徹底安靜下來的紙鶴,一個晃動将它變回原狀,遞到螃蟹面前,“這信,是你寫的?”

“這麽醜的字怎麽可能是我寫的!”螃蟹說完,湊上前仔細看了一眼,背殼忽然泛起一陣紅,“這……剛學寫字那會兒的東西,不、不能作數的……”

然後揮舞着一對大鉗子把信紙絞了個稀巴爛。

50

鹿族。星羅聽秋旻講過昨晚清野的話和他自己的一些推測後,拒絕秋旻陪同的建議,一路打聽着如濟長老的居處便獨自前去游說對方。

如濟長老住在林間一處古樸的木屋裏,屋外用竹籬圈着塊疏落有致的藥田,裏面的藥草無論大小皆是葉片齊整、喝飽了水似的泛着或深或淺的盎然綠意。

一個白發長須的老者穿了身半舊的裋褐蹲在竹籬內裏侍弄藥草。星羅隔着竹籬喚道:“如濟長老?”對方“嗯”了一聲,也不擡頭。星羅又問道:“我可以進來嗎?”對方仍是一“嗯”。

輕手輕腳地走進藥田裏,星羅蹲在如濟長老身邊,學着他的樣子伸出手去幫忙拔掉雜草。“叫你亂動了嗎?”對方雖不錯眼地盯着藥田,一只沾着泥土的手卻像長了眼睛一樣将星羅的手打開,她的手背上立刻紅了一片,還帶着一道泥土的印記。

一旁的空氣出現了幾道微弱波動,又很快平複如常。

“我們狐族長着一種入幻草,草葉跟這些藥草的都不太一樣,是暗紅色的水滴形,傳說是胡溪仙君飛升時灑落的鮮血化成的。”星羅看着如濟長老拔草松土的動作,突然沒頭沒腦地出聲道:“這種草啊,只長在族中禁地幻境谷,我小時候偷偷跟在我爹身後溜進去看過——差不多就是現在這個時節。谷裏一大片一大片的全是那種水滴形的草葉,在風裏像波浪一樣翻滾着。草葉中間藏着一朵朵米粒大小的花,那花帶着一股說不出來的香味,湊近了看起來就像展開的九條狐貍尾巴,小小一朵紅得像火一樣,開得特別張揚。”

她也不管如濟長老有沒有在聽她講話,見他沒有打斷,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然後我就中招啦。我為了不讓爹爹發現,一直趴在花叢裏,結果盯着那花看了太久,就感覺周圍的香氣越來越密,壓得我氣都喘不過來了。再然後就看到爹爹抱着一大堆小玩具小零食對着我說,我的星羅寶貝真厲害,連哥哥都打不過你了,來,這是給你的獎勵。”

一旁的空氣中又傳來幾道波動,如濟長老若有所覺地往那處瞥了一眼。

“後來爹爹說,入幻草能夠催生幻境,我碰到的那個已經算溫和的了。族中那些相約去幻境谷鬥法的成年狐貍,好多都陷在幻境裏出不來,最後還得要主持鬥法的長老或者族長去幫他們解除。那些入幻草會化作他們內心深處最渴望的事物,誘惑他們一直沉溺在幻境中,要是沒人解救,他們就一輩子都破不開逃不出。”聽到後面,如濟長老已經深深皺起了眉頭,他耷拉着眼皮看向星羅,雙眼雖是蒼老的模樣,目光卻仍炯然有神,“丫頭,你聽誰說了什麽?”

星羅學着昨日見過的清野的模樣,擺出一張無辜臉與他對視。

“一群不省心的小崽子,連老子都敢算計了。”如濟長老嗤笑一聲,拍了拍衣擺站起來轉身朝屋內走去,“小丫頭過來。”

星羅連忙跟上。

如濟長老背着身朝後面扔了塊土坷垃,“老子叫的是小丫頭,你們想跟過來就先去切一刀。”

星羅疑惑地轉頭看去,周遭一片清冷寂靜,只有那塊土坷垃還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動着。

他們二人進屋後,藥田竹籬外緩緩現出兩個人影來,卻是秋旻和鹿族族長。

“如濟長老脾氣古怪,秋旻族長千萬莫要與他計較。”鹿族族長讪笑着解釋道。

“不會。”秋旻收起僞裝的幻術,語氣平淡道。

鹿族族長輕咳,“昨日就想問了,秋旻族長好像……不太喜歡鹿族?可是我們哪裏招待不周?”

“不是你們的問題。”秋旻沉默半晌,在鹿族族長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緩緩吐出幾個字:“觸目傷懷,不過遷怒。”

鹿族族長嘆息一聲,轉移話題道:“想來秋旻族長已經猜到了,昨日清野傳話的确出自我等授意。我們這代人大都受過如濟長老的半師之恩,眼看着他壽數将盡,就想盡盡為人弟子的本分,讓他在這最後的百餘年裏能過得開心一點。”

他垂手将一道溫和的靈力送到竹籬內側一株剛長出嫩芽的清寧草中,那草芽上的綠意頓時精神了幾分,草葉徐徐展開,一副長勢喜人的模樣。他笑着搖搖頭,道:“若是如濟長老來做,這草能直接竄高一大截。”

“如濟長老是他們那一代最受看重的天才,卻一直将自己困在過去,借着研究新藥麻痹自己,生生浪費了那一身的好天賦。”鹿族族長道:“原本,我們是打算借你的手來施展幻術,卻未曾想到你竟會放手讓星羅姑娘去嘗試。聽說她才剛成年不久,對狐族傳承應當并不熟練,你當真忍心看她為了求醫這般拼命?”

“我會盯着她的,出不了事。”秋旻注視着木屋,“她已經成年了,我總不能還像以前那樣無條件寵着護着她。她需要真正長大了,要學會扛起自己種下的一切因果,甚至擔起更多的責任。”

聽着他那仿佛交代遺言的語氣,鹿族族長深感不妙,“你該不會……”

“怎麽可能。”秋旻被他複雜的眼神注視着,哭笑不得之餘也是心生感慨。他伸手握住腰側的玉佩,低不可聞地說道:“我可是答應了她,要活上一千四百一十三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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