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段司宇踱步走近,夜光随其而動,像是被賦予了生命力,一呼一吸時,若暗若明。
一句被用爛了的詞,閃現在腦海。
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①
虛浮的陳詞濫調。
顏煙在心裏諷笑自己庸俗。
或許是為了清醒,擺脫回憶中的情緒,顏煙錯開視線,就當作沒有看見段司宇。
但他還是低估了段司宇的臉皮厚度。
段司宇毫不猶豫,直接坐到他身旁的位置,坐下時,魚骨和銀鏈相碰撞,叮當作響,很是張揚。
這點響動并不大,但落在耳裏,顏煙就是覺得刺耳。
柑橘的香氣逐漸飄近,連風都吹不散,将顏煙裹得很緊,對方呼吸的熱氣一陣一陣,全打在顏煙耳畔的碎發上,刺撓發癢。
顏煙忍了片刻,忍到極限,轉頭,剛要問段司宇到底想幹什麽。
“怎麽?有事跟我說?”段司宇占據先機,搶了他的話,輕飄飄收回視線。
顏煙直說:“請你保持邊界感,不要盯着我看。”
段司宇挑挑眉,反問:“你怎麽知道我在盯着你看?你很在意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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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過這人,從前是,現在也是。
顏煙索性閉嘴,拿出手機,随便點開一個社交軟件,刷新內容分散注意力。
屏幕上的字,顏煙一個都沒看進去,指尖機械地往下滑,實際是在分神。
驀然,公交車急停,顏煙沒拿穩,手機向前滑了出去。
顏煙伸手去撈,段司宇卻比他動作快,先接到手機,搶進自己手中。
避無可避,顏煙只好又一次看向段司宇,此人正勾着唇角,仿佛占了高地,很讨打。
“坐車時玩手機容易暈車。”段司宇不還他,炫技似的,将手機從食指轉到無名指。
顏煙深呼吸,語氣刻意淡漠,“手機還給我。”
“行,還你就是。”段司宇不作怪了,将手機遞過去,有意無意,指尖擦過顏煙手心。
故意找存在感,輕撓一下,點到為止。
段司宇慣用的方式,像根鈍刺,撓得發癢,卻又不痛。
除了打火機,顏煙決定,他還要買一副入耳式的耳機,方便攜帶。這樣,無論段司宇如何找存在感,他都能當作聽不見。
顏煙雙手抱臂,緊靠在窗邊,硬是把與鄰座的距離拉出十幾厘,姿态防備。
段司宇将手肘撐在前座靠背,歪着頭看,不加掩飾,他越看,顏煙躲得越遠,最後只給他留一個絕情的後腦勺。
兔子麽?
躲這麽遠,縮成一團,他又不會強行做什麽。
段司宇來鷺城,其實沒有特定理由,不過是在看到顏煙的航班日程時,他的第一想法是他也要來。
所以便來了。
昨天之前,段司宇也沒想過要做什麽,不過是在機場時,顏煙差點跌倒那刻,他慌了神,甚至攥住了就不想放手。
所以便決定留下來。
自然而然,随心所欲,想做什麽便去做了,沒有設限的計劃,更沒有怯懦與羞恥心。
正如大一的秋夜,他戴着防風口罩,出校門時,偶然看見一抹清冷側影,顏煙戴着有線耳機,低頭看手機。
北城秋夜冷,零下刮大風是常态。
顏煙似乎穿少了,正輕輕呵氣,缥缈的水汽半掩側臉,霧散時,鼻尖上的小痣乍現,精致秀逸。
一種詭谲的吸引力盛情挽留,扼住他的去意。
這人到底在看什麽?在聽什麽?
他想知道。
便要知道。
所以他停下腳步,相隔一米,垂眸去看顏煙的手機屏幕,正好窺見其上的音樂軟件頁面,順勢記下了對方的ID與頭像。
察覺到他的目光,顏煙側頭,朝他所在的方向睨了一眼,漫不經意,冷冷清清,如淩晨四點,一日之中最冷時的月。
這是頭一次,段司宇想用月光來形容一個人。
公交車又一次停下。
這次停下,無人上車。
司機不耐地嘆氣,說了句方言,開門下車,繞車觀察一圈,發現右後輪胎癟了。
司機繞到後排窗外,用不标準的普通話對兩人說:“爆胎了,車不能開了,你們下車吧。”
段司宇站起身,向右一步,空出間隙後站着不動,讓顏煙先走。
兩人一前一後下車。
顏煙順着路走,段司宇離了半米遠,正大光明跟着。
他走兩步,停住,段司宇也停住,他往前,段司宇也跟着向前。
顏煙抿緊唇,低着頭加快腳步,往前沖。
他身上那件外套偏大,純白色,松松垮垮,領子邊縫有一圈細絨毛,正随着風抖。
兔子。
段司宇盯着抖動的絨毛,輕笑。
忍無可忍,顏煙終于回頭,卻不想問段司宇在笑什麽,不然對方又要倒打一耙,說他在意。
段司宇似笑非笑,“你這件外套挺好看,有品位。”
顏煙沉默片刻,語氣冰冷,“能不能別再跟着我?”
像對陌生人一般,淡漠,無起伏。
冰冷的凝視下,段司宇逐漸收了笑,“行。”
他轉身走向來時的路,真的如顏煙所願離開。
聒噪的源頭終于消失。
耳旁清靜到可怕。
背影漸行漸遠。
顏煙垂下視線,望着鞋尖,不去看那背影,也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陌路,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
顏煙對自己說。
抛錨的車在哪裏停下,顏煙不清楚,他憑直覺走,沒開導航,遇到岔路就轉向,走到死路就退後。
約摸十幾分鐘,顏煙走到一條明亮街道。
街道裏小店很多,顏煙随便走進一家餐館,點了份海鮮面與蚵仔煎的套餐。
将近十點,店裏依然熱鬧,很多旅客。
海鮮面味道鮮美,熱騰騰,下肚之後讓整個身子都發暖。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細嚼慢咽,而不是在短暫的飯點狼吞虎咽,三明治嚼幾口便吞下肚,為圖方便,只是果腹。
吃到一半,顏煙已經撐了,但他不想浪費,暫停休息一會兒,把剩下的蚵仔煎一并吃了。
因為現在不吃,以後或許再無機會。
結賬時,餐館老板熱情地問:“小哥,你來島上住幾天?”
西島的紫外線光照強烈,島居民在外曬久了,多是小麥膚色,晚上也不怕風大,穿個背心都嫌熱。
像顏煙這樣穿着外套擋風的,一看就是游客。
他要住多久?
顏煙也不知道,随意答說:“半年。”
“住這麽久?”老板驚訝,“這裏你住兩個月就能摸透,住半年不怕無聊?”
顏煙搖頭,問道:“有沒有打火機?”
老板給拿了個打火機,順口問:“要什麽煙?”
“味道淡的就好。”
一盒煙,打火機,還有一張多餘的傳單。
“小哥,岸邊有篝火晚會,如果感興趣,你可以去看看,今天是最後一天,說不定會放煙花,很漂亮的。”老板說。
“我記住了,謝謝。”顏煙順手拿起傳單,看向紙上的圖字。
出餐館時,手機震了震。
辛南雨給他發了條微信,詢問他大概什麽時候回去。
顏煙差點忘記,民宿只有辛南雨一個人,也沒有值班的前臺,為了安全,晚上估計是要鎖門的。
緊接着,辛南雨發來第二條微信。
【辛南雨:對了,顏先生,今晚有篝火大會,您感興趣的話可以過去看一看,我把定位發給您。】
定位離他所在之處不足五百米。
【顏煙:謝謝,我看完後回去。】
【辛南雨:好的!到時候我去接您?】
【顏煙: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跟着導航,顏煙往海邊走,穿過崎岖的小巷。
隔着百米,火光映天,人聲鼎沸。
顏煙到達時,沙灘上多數人舉着火把,各自聚在幾堆篝火旁,跳着轉圈。
音響裏正放着電子樂,節拍極快,震耳欲聾。
這種場面,顏煙只在視頻裏見過,看着前方泱泱的火,感到茫然無措。
他只拍張照留念,站在遠處看看就好。
顏煙本這麽決定。
但這種氛圍容易煽動情緒,興致高的瘋起來,看見誰落單,就算不認識,也忍不住将人拉進去一起跳。
兩個穿着校服的初中生,看見顏煙一個人,也不先問,直接牽起他的手,尖叫着往人群外圍跑。
不過顏煙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兩人沖刺途中,陸續拉了幾個人加入隊伍,增加慣性,一起向前沖。
離篝火越近,熱浪越強,燃燒的煙味嗆鼻,再加上太多人舉着火,一晃一晃,并不安全。
顏煙并不想待在火把中,趁着隊伍到達人群,那兩人松開他的手時,轉身折返。
然而,他身後的人舉着火把,正在靠近,未料到顏煙會冷不丁改向,來不及收回。
火焰太近,滾燙的浪差點燒着眉毛。
電光火石間,顏煙側身往旁邊躲,堪堪躲過火時,被一股力揪住衣領,拉了出去。
有驚無險。
火靠近的那刻,顏煙很冷靜,有自信躲開,卻在聞見佛手柑的氣味時,心漏跳半拍。
段司宇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眉眼,眉頭緊蹙,似乎氣得不輕。
顏煙揮開段司宇的手,垂頭往前走,避免和那雙俊麗眼睛對視,哪怕只有一秒。
“你不想進去,就該在他們拉你的時候拒絕,而不是等進去了再離開。”段司宇的聲音悶在口罩裏,比平常冷。
顏煙加快腳步,“我不用你......”
“你想說什麽?你不用我救,你自己能躲開,不需要我在你面前當英雄。”段司宇追上,拉住顏煙的手臂,幫他說完後面的話。
顏煙停住,靜了片刻,低聲說:“......你知道就好。”
段司宇動了動唇,想說話,可喉嚨像被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因為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麽。
話題走到死胡同。
就像他們分手前的那半年,段司宇伶牙俐齒說五句,顏煙不鹹不淡回一句,難以溝通。
段司宇沒想過要分手,但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們之間的矛盾愈來愈多,到最後轟然倒塌。
在哪一刻出了問題?
段司宇無數次回望,找不到原因。
還是說愛情的本質是隕滅,所有人都會這樣,熱戀,冷卻,從某一時刻起開始厭倦,最終形同陌路?
段司宇不信。
因為他從沒有厭倦過。
砰——!
幾簇煙火升上高空,盛放,散作金輝色的蒲公英。
聞聲,顏煙仰頭,頃刻後閉上眼睛。
火光本是乏味的,卻在映到顏煙臉上時,生動絢麗,變成一場精美的默劇。
“段司宇,我在許一個和你有關的願望。”顏煙冷不丁開口,語氣是冷的,與浪漫無關。
心跳自動加快。
不是因為期待,而是因為段司宇知道顏煙會說什麽,那必定是一句暴擊,冷漠的奇襲。
“我想你今後從我眼前消失,行嗎?”顏煙睜開眼,同他對視。
段司宇有所準備,但還是被顏煙眼中的冰冷所刺,紮得七零八落,散成碎裂的砂礫。
“不行。”段司宇咬緊牙關,惡聲拒絕。
顏煙想用這種方式來擺脫他。
他偏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