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別對我說謊。”

“別再拉黑我。”

“別走。”

既像命令,像乞求,也像是控訴。

手指劇烈收縮,指節泛白,指尖刮着手機金屬邊緣,發出幹澀嘶啞的摩擦聲。

“我要睡了,晚安。”顏煙關了燈,立刻挂斷,不想再多持續一秒通話。

段司宇沒再打過來,只是發條消息。

【Duan:晚安。】

三十秒一過,手機息屏。

顏煙倒在床上,等心情平複,翻出藥盒,打開一看,發現裏頭竟只剩下一片藥。

醫院一次只能拿一周的藥量,如果他今天吃了,要麽明日白天去拿藥,可如果要遵循計劃出行,到晚上就只能硬熬。

顏煙思索片刻,帶着藥起身下樓,步履小心地去廚房,就着月光摸到一把小刀,将藥片切成兩半,回房吞下其中一半。

記錄好提醒事項的計劃,定好八點的鬧鐘,在藥效的作用下,顏煙很快沉入夢裏。

-

翌日,天還未亮,顏煙一下從夢中驚醒,睜開眼時,視野裏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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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量驀然減半,對入睡影響不大,卻對睡眠質量與時長有影響。

睡眠時長五個小時,不長不短。

顏煙躺了幾分鐘,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入睡,去陽臺點一支煙清醒。

時間尚早,段司宇應該還睡着,他們不至于又一次隔街對望。

這麽想着,顏煙拉開窗簾,俯身撐在陽臺圍欄邊,點燃煙。

極淡的煙味四散。

顏煙沒抽,只将手臂伸出陽臺,把煙放到順風的位置。

風一吹,火星發亮,白煙變成很長一縷,順着風往遠方飄,渺然,淡到消失。

一根煙被風吹盡。

顏煙摁滅,轉身背靠在陽臺邊,往空中一擲,丢進垃圾桶。

丢的明明是煙,顏煙卻覺得,他丢的是一場平凡的人生。

出生如點燃,哭啼是滾燙的火光,此後随着洪流飄蕩,漸漸暗淡,到最後油枯燈滅,被人丢進垃圾桶般的骨灰盒。

這也像是......

他的人生。

顏煙輕呼一口氣,回房關窗。

床頭櫃上,手機屏幕亮着,而後開始震動,孜孜不倦。

顏煙走近一看,發現又是段司宇的語音。

或許是早前接通過一次,再看到是那人的來電時,排斥感竟然不多。

顏煙這次倒沒猶豫,接通語音,懶得先開口問話。

“還沒睡着?”對面聲音有一絲喑啞。

“睡了,剛醒,”顏煙問,“你不用睡覺?”

每天就盯着對街看,觀察別人的陽臺,是否熄燈入睡。

“我睡不了這麽久,三四個小時就夠,”段司宇一頓,“你忘了?”

他怎麽可能忘?

段司宇根本就是怪人,半夜睡兩小時,白天睡兩小時,睡不了多久便會醒,渾身精力找不到地方使,就要往他身上使。

“忘了,”顏煙冷淡地問,“你又有什麽事?”

“沒事就不能語音?”段司宇低下聲音說,“我還以為,那晚談過之後,我們之間能和平相處。”

帶着嘆息的尾音,竟有一絲夜晚獨有的落寞情緒。

無端心軟,又一次。

顏煙沉默片刻,從緊繃逐漸到松弛,終是放輕聲音問:“你要聊什麽?”

“剛才做夢了?”段司宇問。

“嗯。”

“噩夢?美夢?”

“噩夢。”

“夢見什麽?”

夢見你了。

顏煙心說。

“不記得,我忘了。”顏煙說。

“既然不記得,你怎麽知道是噩夢還是美夢?”

“憑感覺判斷。”

一瞬靜谧,對面似乎再找不到話可說。不過,就算在從前,他們之間本來也話不不多。

顏煙等了等,聽不見聲音,問:“我挂了?”

“別挂。”

......

顏煙不懂,段司宇為何有如此多的廢話要說,而他更不懂,自己為何還不挂斷語音。

“你躺着?”片刻,對面再出聲。

“差不多,半躺。”

“我編了首賦格,你聽聽?”

“......行,我戴個耳機。”

顏煙翻出便攜的那副耳機,戴上,掀開毯子,徹底躺平。

演奏一息後開始。

古典吉他,曲速緩慢,主題是一段安神旋律,錯位重複,高度工整。

同段司宇在一起之前,顏煙不知道什麽叫賦格,聽音樂只知道聽個響,看是否符合口味。

所有與音樂相關的知識,都是段司宇睡前教他的,像講故事一般,講着講着,他就打着哈欠睡了。

賦格很“穩重”,落在顏煙耳裏,每個音符都是同等重量,沒有明顯的強弱勢,就像代碼裏的每個字符,不帶任何色彩,不會引起共鳴,而是撫平波動。

旋律向前發展,顏煙閉上眼睛,腦海裏出現四條旋律的擺線,依次左右擺動。

左右,左右......

随着線條擺動,意識逐漸模糊,徹底睡着之前,一個想法蹦進顏煙腦海,從前他無可抵抗,會愛上段司宇,淵源有自。

因為,無人會不愛段司宇,而仰望星光的芸芸衆生裏,他不過是稀松平常,又最幸運的那個。

-

清晨八點,鬧鈴響起。

顏煙睜開眼時,耳機掉了一只,語音還通着,未被挂斷,接聽時間已持續三個多小時。

段司宇知道他聽睡着了。

甚至可能知道他一覺睡到八點。

血氣倒灌,全往臉上湧。

已有好幾年,顏煙未感到過害臊這種情緒,上次這麽尴尬,還是在北城時。

顏煙放輕呼吸,小心翼翼翻身,想偷偷挂斷語音。

“醒了?”耳機中驟然傳出聲音。

深沉,低啞,帶着剛醒不久的顆粒感,像是覆在他耳邊說話,正好抓包他的窘态。

挂着耳機的那只耳唰地紅了,不自覺發燙。

顏煙頓了很久,緩緩說:“嗯,醒了。”

“睡得如何?”

“挺好。”

“是嗎?”段司宇聲音裏帶着笑意,“那過會兒見。”

“嗯。”

語音挂斷。

顏煙垂着頭,不禁思考,他睡着時是否有說夢話胡話?而這些話,有沒有被段司宇聽見?

可他這次入眠無夢。

應該......不太可能說胡話。

顏煙稍放下心,洗澡洗漱,換了身方便行動的運動裝下樓。

大廳飄着濃郁的黃油香氣。

段司宇坐在餐桌前,正低頭看平板,聽見樓梯間的動靜,擡頭朝顏煙望過來。

下意識,顏煙避開視線,四肢有些僵硬,步履極慢。

“煙哥,你醒啦,”辛南雨看見他,笑着說,“今天有叉燒包,還有菠蘿包。”

“謝謝。”顏煙拉開椅子坐下。

打開抽屜,辛南雨翻出一個小手提袋,打包好幾個菠蘿包,以及兩瓶桂圓茶,“煙哥,等會兒出門記得帶着,出海時餓了能墊肚子。”

顏煙點頭,擡眸時,視線不經意掃過段司宇。

深色的休閑西褲,靛藍色襯衫,領下兩顆扣子大開,莫名的慵懶,游刃有餘,跟往常大有不同。

視線停頓,落在大開的領口,半露的鎖骨上,短短一秒,顏煙迅速低眸,拿了片面包送進口,無聲咀嚼。

“我的衣服有問題?”段司宇放下平板問。

“沒有。”顏煙咳了一下,差點被噎着。

段司宇看他一眼,端起茶杯,遞到顏煙手邊,“別噎着。”

指節觸到他小指,微涼,似有若無勾了一下,迅速收走。

顏煙停止一瞬咀嚼,端杯汲一口茶,低聲說:“謝謝。”

氛圍微妙地和諧。

連辛南雨都看出來,低頭安靜吃早飯,沒有故意找話題。

煎熬的早飯一過,辛南雨跟着兩人出門,記錄從民宿走到碼頭的路徑與時間。

約摸二十分鐘,時間不長不短。

兩人上船前,辛南雨将保溫袋遞過去,囑咐說:“煙哥,袋子隔層有暈船藥,不舒服了記得吃。”

“好,謝謝。”

私人游艇,顏煙倒是頭一次坐,從前他連海邊都不常去,更遑論玩海上項目。

這是個家用中型游艇,設備齊全,甲板上停有一輛摩托艇,艙內也有唱歌飲酒的空間,一次性載八到十人最為合适。

等兩人都上了船,船長啓動引擎,游艇乘着浪啓動。

海風掀起額發,日頭正好,日光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有些刺眼。

顏煙靠在甲板護欄上,望着海面,有時被陽光刺了眼,不自覺半阖眼皮。

“戴上。”段司宇帶了副多的墨鏡,遞給顏煙。

顏煙接過,架在鼻梁上,“謝謝。”

有一層鏡片阻隔視野,顏煙稍微松弛了些,四肢沒再緊繃着。

段司宇背靠甲板,面朝顏煙,稍靠近一點,“感覺如何?暈麽?”

佛手柑的香氣,随着海風飄到鼻尖。

顏煙搖頭,手指握緊了護欄,“很好。”

段司宇逼近,“你作為首個體驗的客人,只評價一句‘很好’可不夠,優點缺點,具體說一說。”

顏煙想了想,說:“風景很好,設備齊全,活動空間也足夠,我目前沒有發現缺點。”

沒有發現缺點。

段司宇勾起唇,笑着問:“你喜歡麽?”

“還好。”顏煙說。

談不上喜歡與否,但确實比在輪渡上清靜舒服。

随着日頭升高,游艇駛到遠方,入目皆是海面,鷺城與西島全變成模糊的小點。

到達既定地點,船速減慢,漸漸停下,随着海浪緩慢搖晃。

早晨海上風大。

段司宇摘掉墨鏡,又靠近一點,“浮潛,垂釣,摩托艇,滑板,或者其它項目,你想試什麽?”

陽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泛光,像是瑰麗的星雲,要将所有渺小的塵埃全吸進去。

呼吸擦過面龐。

顏煙側頭,“不用浪費時間,哪些項目保留,哪些去除,你來決定就好。”

“我來決定?行,”段司宇一錘定音,“那就全部保留。”

全部保留也太過于奢侈......

就算是要做宣傳,也不至于不計成本。

顏煙只好說:“我試試垂釣。”

垂釣。

倒是符合顏煙的性格。

段司宇輕笑,叫船員拿來垂釣用的工具,将魚餌裝好,甩線固定,才放到顏煙手邊,跟作弊似的。

一切準備就緒。

顏煙抓住魚竿,坐到釣魚椅上等待,椅子偏矮,他只能縮着腿,場面一時有些诙諧。

而段司宇仍靠在護欄上,背對海面,似笑非笑,看着顏煙。

垂釣需要耐性,無聊不可避免。

不多時,段司宇耐不住無聊,問:“辛南雨那天說,他被趕出家門,是什麽原因?”

“他父親不接受他的性向,”顏煙一頓,補充說,“男。”

聞言,段司宇阖了阖眼,“他有男朋友?”

“應該沒有,或是分手了,我不清楚。”顏煙說。

段司宇一下警惕,刨根問底,“他是什麽類型?”

類型......

是指上下?

顏煙反應過來,皺着眉頭說:“這是他的隐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話音剛落,魚竿被劇烈下拉,像有大魚上了勾,在撕咬魚餌。

顏煙趕緊拉住魚竿,與力對抗,難得手忙腳亂,“現在要怎麽做?”

段司宇勾了勾唇,走到顏煙身後,俯下身,緊握顏煙拿着魚竿的那只手,稍稍往上提,另一只手收線,慢條斯理,一點兒不急。

“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來海邊度假,為什麽偏要選鷺城?”段司宇低聲問。

為什麽是鷺城?

顏煙定機票時,只是憑感覺選,在熱門城市中挑一個合眼緣的島,沒有任何理由。

可此時,當佛手柑的氣息緊緊包圍,熱意的呼吸擦過他發尾,一段久遠到早已忘卻的記憶,驀然蹦進顏煙腦海裏。

在北城的冬天,冷到落雪的街道。

段司宇摘下自己的圍巾,圍在他頸間,滾燙的手心捂住他的雙耳。

“還冷嗎?”段司宇抱住他問。

顏煙搖頭,“不冷。”

他一開口說話,白霧從嘴邊呼出,冷空氣侵入,便忍不住連着低咳。

聽見咳嗽聲,段司宇将他摟得更緊,“下個冬天我們去海邊待着,那裏溫度高,不容易受涼。你有沒有想去的海灘?”

他要工作,根本不可能在海邊待一整個冬天。

可他依舊答應說:“鷺城吧,我還沒有去過鷺城的海灘。”

“好,去鷺城。”

魚鈎浮出時,其上的魚餌已經消失,魚也不見蹤影。

顏煙回神,被燙着了似的,一下從釣魚椅上站起,魚竿因此從手中脫離,掉在地上。

段司宇彎身撿起魚竿,緩慢收了線,“慌什麽?”

随着線收,魚鈎左右輕晃。

空的是鈎。

心跳卻也跟着空了一拍。

顏煙重新坐回釣魚椅,調整好呼吸,冷靜地說:“這裏的物價低,不用顧慮消費問題。”

聞言,段司宇從他身後離開,繞回護欄邊慵懶靠着,高深地評價道:“挺好,理由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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