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郎君

第4章 郎君

小厮退下後,謝夫人才道:“這是出了何事?”

謝蘊斟了杯茶遞給她,将今早的事說了。

謝家主在廊下道:“大郎倒是明事理的,只可惜他不久居邺都。”

謝蘊聞言好笑,“叔父不是常說,不可将希冀托付與他人嗎?”

謝家主留了美髯,頓時吹胡子瞪她,“還不是為着你能省心些?”

謝蘊笑了笑,道:“知叔父好意,只是這日子,是我與他戚钰過的,兄長再是好,也不好插手我們院子裏的事,你們也無需擔心,戚钰年歲淺,難免頑劣,心性不壞,我不與他計較,這日子也不會難過。”

相伴三載,戚钰如何,她心知肚明。

苛求的少了,煩心事自也會少上許多。

“日子且長,慢慢來”,謝夫人安慰一句,又道:“若是有何難處,只管往家裏來信,你雖出嫁,但也依舊是咱們謝家的大姑娘,上頭有你祖父在,不論何事,自有家裏為你做主,莫要自個兒憋着,忍着。”

“阿蘊記下了。”謝蘊道。

她眨眨眼睛,将那酸澀潮濕憋了回去,忽的放下手中花枝,湊頭出去瞧謝家主,道:“我方才說的,叔父可記下了?”

謝家主頓時氣得又想瞪她。

倒是謝夫人從旁笑,捏着一支秋海棠在她手臂上輕拍了下,揶揄道:“你叔父哪裏肯?他這般年紀,你讓他與毛頭小子一般去與人學凫水,他哪裏拉得下臉面來?”

謝家主被老妻這話噎得說不出來,憋紅了臉。

謝執站在跟前偷笑,被抓了包。

“還笑,書背得磕磕巴巴,這些日子沒用功。”謝家主訓他道。

謝執也不辯駁。

這些時日,他阿姐出嫁,他如何能靜得下來心來背書?

謝家主自是也知曉,沒提罰他之事。

謝蘊倒是堅持道:“叔父且年輕呢,日後少不得要上邺都來瞧我,不會凫水可不成,若是路上橫生枝節,豈不是要我難過死?”

謝夫人咋舌,拍她一巴掌,“呸呸,方才成婚,正逢喜事呢,莫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謝蘊順勢依過去,目光卻是瞟向廊下老頭兒,故作嘆息道:“叔母也要來瞧我,叔父若是連凫水都不會,要如何護着你呀?”

謝家主:“……”

這七寸倒是被她拿捏了。

臨近晌午,謝蘊也一副沒打算回自己院子的架勢。

“二爺不是在?”謝夫人道。

“他在又如何了?”謝蘊不以為意,“昨兒他晾我一日,我禮尚往來還他一天,不然,一聲不吭的,倒是顯得我脾氣好,任人拿捏呢。”

謝夫人一想,倒是這理兒。

他們且在呢,那戚二郎便敢這般對她家姑娘不上心,待得過兩日他們走了,還不定得怎麽冷遇呢。

有些脾氣也好,不會受混小子欺負。

便是公主那邊有話,也是他家小子無理在前,挑不出阿蘊的錯處來。

謝蘊雖是這般說,但心裏到底是沒想多少。

如今能見到親人,看見他們安然無恙,那便足夠了,只想與他們多瞧幾眼,多待半刻。

這一待,便是月色西沉。

謝蘊進來時,戚钰正趴在外間榻上。

瞧見她,他嘴巴動了動,幽怨又委屈的道:“你怎的才回來?”

謝蘊一怔。

晃眼三年,她都險些忘了,初識時這人恣意又天真,還未曾像後來那般,說話陰陽怪氣。

“我不是怪你啊”,戚钰又吭哧出聲,替自己解釋一句,“我晌午等你,你都沒回來用飯。”

謝蘊垂了垂眼,淡漠道:“二爺昨日不歸時,不也未曾捎來口信兒?”

這話入了耳,像是在故意為之的報複一般。

哪知戚钰卻是眼睛一亮,似是歡喜,嘴唇動了動說:“你睚眦必報?”

謝蘊斜他一眼,未作應答,擡腳往裏間去。

戚钰的聲音響在身後。

“我昨日不是故意不給你說的,有點緊急事,出了城,一往一返,頗費功夫,這才沒讓人遞口信兒,你也晾了我一回,我們扯平了。”

“二爺說是便是吧。”

戚钰:“……”

這話怎的聽着這般氣人?

謝蘊倒不是有意為之。

頭一年還成,後來兩年,兩人獨處時,時常譏諷相對,哪怕如今的戚钰純良,不比那時,但她想起那夜的事,想起屍骨無存的叔父與幼弟,也難免遷怒。

謝蘊深吸口氣,喚來丫鬟。

“将二爺的軟枕放去外間榻上。”

外頭戚钰聽見,只以為她是關切,喜滋滋道:“不用,我用不着。”

謝蘊仿若沒聽見一般,還在交代:“喊二爺跟前伺候的丫鬟來,擦身沐浴,換衣擦藥,以及夜裏要用的被子,都讓她安置好,從前如何伺候,現在亦如此。”

問月微微發愣的瞧她,“娘子……”

“去吧。”謝蘊打斷道。

方才還喜滋滋的人,頓時蔫兒了吧唧的趴在榻上,等得丫鬟出去,屋子裏只剩他倆,他方才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謝蘊拿了本書翻開,淡聲道:“二爺這話講得沒道理。”

“如何沒道理?你不喜歡我帶回來的蒸子鵝,這可是我最喜歡吃的菜,你也不關心我,我被兄長行了家法,你問都沒問一句”,戚钰越說越難過,還有些委屈,“我們都結發為夫妻了,你卻随丫頭們喊我二爺……”

謝蘊被外間那人攪得看不進去書,語氣不耐道:“那你覺得當如何?”

“至、至少喚我一聲夫君……”戚钰摳着榻上錦緞刺繡花紋,小聲道。

謝蘊唇角勾着一抹諷笑。

她自小學規矩,又如何不知曉,出嫁當喚夫郎一聲郎君?

只是那人的話猶在耳邊。

他笑得淡薄,眼神銳利得似是要紮進她心底,輕飄飄說了句:“我倒是不知,自己是你郎君。”

謝蘊不記得那日之事了,倒是記得聽得這話時的難堪,以及敞着的門口小厮投來的那一眼神色。

謝蘊斂起眼底神色,半晌未翻得一頁書。

戚钰沒等到她開口,心底堆滿了失落。

心想:若是他昨日沒出城,她是不是就不會這般不待見他了?

木芙蓉的屏風相隔,靜默半晌,謝蘊進了湢室沐浴。

戚钰房裏伺候的丫鬟進來,作勢要替他擦洗。

手還未碰到衣角,戚钰便躲開了,冷着臉道:“出去。”

丫鬟一愣,惶惶然的退下了。

小半個時辰後,謝蘊沐浴出來,像是沒瞧見他一般,徑直入了內室,坐在梳妝鏡前通發。

戚钰心裏嘟囔許久,終是輕咳一聲,神色不甚自在道:“我不舒服。”

“問月,去替二爺請大夫來。”謝蘊朝外喚了一聲。

“是,娘子。”

“不、不用!”戚钰又急急道,額頭抵着手臂,露出的一截脖頸染上了一層緋色。

謝蘊朝他瞧了兩眼,與問月搖搖頭,後者識趣兒的退下了。

她起身行至榻前,未彎腰,只是垂着眸子問:“二爺可是要出恭?”

瞬間,戚钰脖頸緋色更甚,連着耳根都燒着了一般。

他聲音悶悶:“我身後疼。”

謝蘊瞧着他這般模樣,忽的心軟了兩寸。

她雖是不願承認,但委實對三年後的戚钰有所怨怼。

可此時趴在榻上,言語委屈的人,與那時所去甚遠。

三年間,不只是她變了,他亦然。

她伸手,道:“袍子解了吧。”

蔥白指尖附上他的衣襟,戚钰垂眼瞧着,忽的問:“你還氣嗎?”

那一瞬間,一股酥麻感自尾椎竄了上來,謝蘊頭皮發麻,眼睛定定的看他。

但不是。

他眸子裏的清透,是三年後沒有的。

不是那個他。

他也不知,她芥蒂疏遠的真正緣由。

“我昨兒不是有意晾着你的,實在是下人來報,說我城外馬場裏的馬生了岔子,我這才慌忙去了。”

馬場?

謝蘊臉上微微詫異。

上世,她不曾聽聞他養了馬場。

“這事我爹娘也不知道,你別與他們說啊。”戚钰又叮囑一句。

謝蘊視線落在他眼睛裏,還是問出了口。

“你昨兒可見了青瑤郡主?”

戚钰微微點頭。

就是梁青瑤派人來知會他的。

卻是見謝蘊瞬間眼神失望。

他不解,剛想問,她已轉身往門口走了兩步。

“問月,去尋二爺的丫鬟來伺候。”

“我不用她。”戚钰連忙道。

謝蘊恍若未聞,垂着眼進了內室。

“二爺身子不便,今夜便歇在外間吧。”

話音剛落,內室的燭火倏地滅了。

戚钰:“……”

憑什麽不讓他說話?

謝蘊平躺着,聽着外間窸窸窣窣的挪動聲,忽的想起了上世。

女子十五而笄,叔母早早便為她準備及笄禮了。奈何不巧,笄禮前忽的生了一場病,祖父做主,将她的及笄禮延後一年。

十六歲及笄禮時,王夫人将一只青玉镯給了她。

謝蘊知那是何意。

王家兄長長她兩歲,是個溫潤君子。若是不出意外,她将是王家婦。

誰料,叔母将替她收下那只青玉镯時,小厮冒着細雨急急來禀,說是官家傳了聖旨來。

月後,她入了邺都,進了國公府,嫁與了戚钰。

到底是年紀小,對情愛一事心向往之。

戚钰長了一副好皮囊,唇紅齒白,面冠如玉,她未曾見過他在邺都橫行霸道的模樣,只知道他的吻是熱的,懷裏是暖的。

她讀過許多書,盼着能與他鹣鲽情深。

他也曾對她很好,會在出府玩樂時想帶她一起,謝蘊礙于規矩,不曾去過一次。但他回來時,會給她帶些新奇的小玩意兒,或是邺都時興的吃食。

可……

“砰!”

外間戚钰不知撞到了什麽東西。

謝蘊倏然回神,側了側身,阖上了眸子。

勉強擦了身,自己上了藥,戚钰趴在外間榻上,漸漸睡得昏沉。

許久後,突然睜開了眼,朝裏間豎着耳朵聽了片刻。

針落可聞的寂靜中,似有隐約的啜泣聲。

戚钰嘟囔一句:我睡硬邦邦的榻都沒哭……

雖如此想,但還是默默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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