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宜堂

第8章 四宜堂

戚钰是午後回來的,風塵仆仆帶着些狼狽。

一腳跨進院兒裏,腳步忽的頓住,後退兩步,仰頭。

四宜堂。

戚钰緩緩扭頭,一臉懵的瞥了眼來路,又瞧了眼那匾額,這才腳步溫吞的進了院子。

他就一日未歸,她竟将他的院名兒換了,氣性真大……

午後日頭正盛,丫鬟們也不在院兒裏。

戚钰進了屋子,沒瞧見謝蘊,倒是看見了書案上那張字跡未幹的練筆。

字跡娟秀,如她規矩時。

上書:昔稱九宜堂,雨晴雪月宜四時,人雲百事百盡宜。①

戚钰盯着瞧了片刻,頭回嫌棄自己讀書少。

他撓撓頭,走到箱籠前,準備找件衣裳去沐浴,卻是見,原本擺着他兩口金絲楠木箱籠的地兒,空了!

忽的,裏間傳來輕緩腳步聲。

戚钰擡眼瞧去,與午憩醒來,散着一頭青絲的謝蘊對上了目光。

她未施粉黛,發髻珠釵拆了,清淡淡的模樣卻是襯得那張臉愈發的豔,像是宮裏開得最好的那朵花。

只是那雙漂亮眸子裏的淡漠與平靜讓人心慌。

“對不住,昨日我城外的馬場出了些事,我只得先去。”戚钰主動道歉。

謝蘊沒接這話,卻是道:“二爺的東西,我讓人收到書房去了,您若是沐浴,便去那邊耳房吧。”

“為何?”戚钰瞪圓了眼睛,環視一圈,這才發覺,屋中确實不見他的東西了。

“若是覺着書房小,除了這院子,四宜堂內您盡可挑,不耽誤您歇息。”謝蘊又道。

“我是問——”

“禀二爺,公主差人來,請您去一趟雲七堂。”問月在門外道。

戚钰餘下的話音戛然而止,看看外面的丫鬟,又看看謝蘊。

“二爺回來還未給母親請安吧,去吧,母親等您多時了。”謝蘊說罷,也不急着绾發,坐到榻上翻開了案幾上的書看。

這俨然一副不願與他多言的姿态,戚钰摸摸鼻子,想到昨日的回門酒,有些理虧,“待我回來再與你細說。”

也無心沐浴換衣,大步出了院子。

“娘子……”問月進來喚了一聲,語氣擔憂。

方才成親,兩人便争執,若是傳揚出去,她家娘子還如何見人?

“無事。”謝蘊說着,翻了頁書,眼也不擡的道:“去将桌案上的紙收起來。”

“是,娘子。”

眼前身影讓開,光亮再度透來,謝蘊視線落在書上,卻是想,如若永嘉公主能将戚钰勸去書院便好了。

“我不去!”

戚钰幾口将盤子裏的糕點吃完,又讓人去添,端起茶盞喝口水順了順那噎人的點心。

不等永嘉公主開口,他又道:“我不愛讀書,幼時便是這般,現今也同樣,您就是将我扭送去書院也無用。”

幼時,戚钰看見書,不是手疼眼睛疼,就是耳朵鼻子疼,左右鬧着渾身都疼一遍。

永嘉公主沒法子,倒是戚顯将他揍了一頓,真教他渾身上下疼了個遍,這般鐵血手腕,倒也見效,第二日,戚二爺便哭着入宮去做伴讀了。

只是可惜,越是長大,越是頑劣,戚顯自個兒還要讀書科考,也不能日日盯着他。

永嘉公主氣得想罵人,“盡是随了你爹!”

國公爺不在,卻是平白挨了一句。

戚钰這個不孝子,也不替親爹分辨兩句,張嘴便是問:“還有旁的吃食嗎?我還餓着呢。”

永嘉公主恨鐵不成鋼道:“出去浪蕩了一天一夜,活該餓着!”

又扭頭與嬷嬷道:“不許給他拿吃食,餓兩頓腦子清醒些。”

嬷嬷無奈的笑笑,立在她身旁沒動。

戚钰也不惱,自顧自的倒了杯茶喝了。

“你昨日出去做甚了?”永嘉公主語氣帶着些許火氣問。

“那可不能與您說,我爹也不行。”戚钰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您這兒若是無旁的事,我就先回院兒了,餓得心慌。”

永嘉公主沒好氣的白他一眼,給嬷嬷使了個眼色,後者笑着出去了。

“你兄長都因你提前一日回江陵了,你竟是半分愧疚都沒有?”永嘉公主道。

戚钰才不上當,“他本就是要回的,況且,他心裏早已給我記了一筆,等回來還要揍我。”

“……”永嘉公主啞言一瞬,“你倒是清楚的很,坐好,我與你仔細說。”

戚钰瞧了眼她這促膝長談的架勢,哼笑道:“沒用。”

永嘉公主終是沒忍住,上手掐住他耳朵,咬牙道:“少給我犯渾,你就是不為你老娘我想想,也替你媳婦兒想想,你兄長在朝為官,你大嫂出門去,人家見到會喚一聲夫人,等你爹百年後,她便是國公夫人,是這家裏的當家主母,你媳婦兒呢?她有什麽?出門去,也多不過是人家瞧着我的臉面,喚她一聲戚二娘子,可日後呢,等得你大嫂當家,你們二房定是會分府另過,見着誰家的人都得屈膝行禮,屆時你讓她如何自處?”

“人家出生謝氏,若是嫁給了你這個混賬胚子,又何至于此?你若是爛泥扶不上牆,莫不如別再耽擱人家。”

戚钰咕哝道:“那也不是只能讀書……”

永嘉公主沒聽清他說了什麽,問:“罵我什麽呢?”

“……我是問,是你想的,還是她說想當官夫人啊?”戚钰道。

“你媳婦那般蕙質蘭心的人兒,能與我講這些話?”她反問。

“哦,那便是你多想了。”

永嘉公主被他這句堵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你如何才能去書院讀書?”她緩了緩問。

“不能去。”戚钰答得幹脆利落。

他一日未歸,那娘子便将他趕去外間榻上睡了。

他一日一夜未歸,院名兒改了,他屋子也沒了,直接被攆去了書房。

若是去了書院,十天半月的回不來……

戚钰猛然搖頭,又重複:“不能去!”

不然他娘子怕是得給他寫休書!

雖說那字還挺好看。

熱湯面沒吃到,戚钰灰溜溜的被親娘趕出了雲七堂。

思慮片刻,也沒回清風堂。

哦,清風堂沒了。

沒回四宜堂,戚钰穿着那身灰塵撲撲的衣裳出了府。

這個時辰,酒樓生意清淡,大堂裏沒幾個人。

戚钰甫一進去,就被小厮熟門熟路的請去了廂房。

“二爺可還是要那幾道?”小二問。

戚钰‘嗯’了聲,在一旁銀盆淨手,門要關上之際,他又忽的道:“不要蒸子鵝,将你們店裏的那道什麽雲酥糕打包,我一會兒帶走。”

“好嘞,二爺。”

飯菜上的很快,戚钰正餓狼塞食時,廂房門被接連叩響了。

前腳進來一位錦衣公子,打趣道:“你不是不來嗎?怎麽,被娘子趕了出來?”

戚钰騰不開嘴說話,白了他一眼。

程敬毫不見外的屈着條腿坐下,抓起桌上的一條羊腿啃,“方才就喊你來,非得急着回家,梁青瑤……”

話未說完,廂房門傳來動靜,一位頭戴步搖,穿着綠衫的女子緩步而入。

“喲,真不禁說道。”程敬輕嗤了聲。

梁青瑤眸光先在埋頭吃飯的戚钰身上停了一瞬,這才瞧向程敬,道:“程二你說我做甚?”

“沒”,程敬往後靠了靠,懶散道:“你不是也回府了?怎的又過來了?”

梁青瑤挨着戚钰身邊坐下,寬大的輕紗衣袖覆了他小半手臂,垂眼瞧見,微微勾唇,“路上想吃這兒的雲酥糕了,便折了回來,沒成想,倒是聽小二道,钰哥哥在這兒用飯。”

她說了句,又狀似忽的想起,道:“方才小二将包好的雲酥糕給我了,我讓人拿去了車上,多謝钰哥哥。”

聞言,添了八分飽的戚钰這才擡頭,擦擦嘴道:“不是給你的,是我要給我娘子帶的。”

梁青瑤臉上神色倏地僵住,垂着眼弱聲道:“钰哥哥莫要怪我,我這就讓人拿來給你。”

程敬坐在對面,啃着羊腿嗤笑了聲,“自作多情了喲。”

梁青瑤一張臉愈發的紅,握着帕子的手掐進了掌心。

戚钰喝了口湯,“罷了,一份點心而已,我再讓人包一份就是。”

梁青瑤神色變了又變,“钰哥哥不追究,但那點心終究不是钰哥哥給我的,我也不稀得要,這就讓人給送還到钰哥哥的馬車上。”

她說罷起身,似是鬧別扭一般出了廂房。

門一關,程敬便将手裏啃了一半的羊腿扔回了碗裏,撐着腦袋笑得樂不可支,與戚钰調笑道:“诶呦,這是等你哄呢。”

戚钰瞥他一眼,懶洋洋道:“我又沒惹她。”

自小便是這般,動不動就氣。

他戚钰也是金尊玉貴長大的,莫說是郡主,就是公主,他也為未曾哄過。

程敬笑着搖頭,拖長調子道:“誰承想,我們戚二爺便是成了親,也是根木頭。”

這話戚钰聽過許多次,雖覺不是什麽好話,但也懶得辯解。

“你娘子如何?”程敬又問。

戚钰瞬間眼神警惕的瞅他,像是瞬間豎起尾巴的貓。

“诶”,程敬趕忙擺手,十分正直道:“你莫要多想!我不過是瞧着你對人家有幾分不同,問問罷了。”

他又道:“成親之前還滿臉沮喪,不願娶人家,這才幾日啊,就知道給帶點心了,長進不少,為師甚是欣慰。”

戚钰拿着啃完的羊腿丢他,“少占你二爺便宜!”

程敬笑着躲開,擡了擡下颌,感興趣道:“二爺仔細說說。”

戚钰擦擦手,嘟囔道:“她很乖。”

程敬不甚意外。

他見過許多世家女,不是自視甚高,就是膽小怯弱,看來這謝氏是後者。

與那人倒是有幾分相似。

“你先前不是嫌棄高門大戶的女子一板一眼嗎?這怎的又心悅了?”程敬問。

“先前我以為,她與宮裏那些學規矩,不是學傻了就是學哭了的公主郡主一般無二,張嘴不是這不合規矩,就是那不合心意,煩人的緊。但她不是,她雖是規矩,但不木讷,也不會規束我,晚上還……”

戚钰說着,深色不自在的輕咳一聲,閉上了嘴。

程敬直覺有什麽,沖他擠眉弄眼,笑得猥瑣,追問道:“晚上如何?”

“你不便于聽。”戚钰道。

微擡着下巴,一臉驕傲。

程敬嘁了聲,不屑道:“不過是男女那些事罷了,當我想聽?”

戚钰頓時撇嘴嫌棄,“龌龊。”

程敬:“?”

“就是……”戚钰又有些難為情,低聲道:“我昨兒出來,惹她惱了,被攆去了書房,你哄姑娘多,你替我想想,要怎麽哄?”

程敬頓時笑出了聲,屈着條腿放浪不羁道:“哄什麽呀,你戚二爺哄過誰?就是梁青瑤,跟你鬧兩日別扭,不也自個兒好了?”

這話分明是嘲諷他,戚钰踹他,“爺自個兒的媳婦兒就是樂意哄,怎麽着?”

程敬躲開他那毫不收力的一腳,“女子喜歡的,多不過是那些胭脂水粉,衣衫首飾,你襯着手裏那點銀子來呗。”

戚钰思忖片刻,搖頭,“我覺着她不喜那些金銀俗物,倒是見過兩次她看書。”

“那就投人所好呗。”程敬仰頭灌了口酒,不甚在意道。

戚二爺十分聽勸,麻溜起身往外走,揚聲道:“今兒這頓算你賬上!”

程敬也不與他計較,拎着酒壇走到窗前,瞧着戚二爺興沖沖的上了馬車,馬夫催馬向前。

啧,還挺樂呵。

戚钰直奔邺都最大的一家書鋪,往那掌櫃的手裏拍了一錠銀子,“将你這兒賣的最好的書包起來,你懂的。”

掌櫃的對着他的眼神,頓了下,随即了然的笑了,“郎君稍候。”

小半刻鐘後,戚钰拎着一摞書出了書鋪,腳下生風。

他這般大氣,給她買這麽多,她該不會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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