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東風

第20章 東風

話音剛落,一只茶盞砸在了他身上,聲音沉悶。

滾燙的茶水飛濺,洇濕了藏藍衣袍,幾滴落在了他臉上。

程敬眉眼一轉,目眦欲裂的瞪向那人,搭在膝上的手頓時紅了一片,緊緊握拳,青筋繃起,似是下一瞬便會撲過去将她啃噬幹淨的惡狼。

崔芙渾身都在發抖,眼眶泛酸,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忍住眼睛裏的濕潮,“滾!”

禮儀盡失,風度全無。

兩雙猩紅的眼對視,皆不服輸。

花廳似是落了冰霜,有人簌簌發抖,有人如冰塑。

難熬的許久沉悶,有人動了。

程敬将濕透的袍子一抖,站起身來,沉步朝崔芙走去,一步一步。

幾乎瞬間,謝蘊站起,擋在了崔芙身前。

閻羅索命似的步伐未停,那雙尖銳目光越過謝蘊,直視她身後護着的人,行至跟前,一把将她拂開。

謝蘊腳下未穩,朝旁邊趔趄兩步。

“姑娘!”聽雪慌忙将人扶住。

戚钰快步過來,“沒事吧?”

謝蘊未應答,看向那邊。

程敬與崔芙不過一尺之遙,微微躬腰,低沉的聲音從喉間滾出,“這般動氣,嫂嫂不怕腹中孽障滑出?”

驀然,崔芙與謝蘊臉上神色皆變。

“啪!”清脆的巴掌甩在臉上,那張湊近的臉偏向一側。

豆大的淚珠終是從眼眶滑落,崔芙喘了兩下,嘴唇哆嗦得厲害,“畜生!”

程敬舌尖抵了抵腮幫子,頭偏回來,笑得像是發了瘋,“我是啊。”

他倏地伸手,指尖觸到她臉上的淚珠,抵進齒關品嘗,低聲喑啞道:“嫂嫂的淚跟血似的,甜的緊。”

潮濕淚意的眼睛,瞳孔驟然緊縮,唇微張,卻是說不出話來。

程敬盯着瞧了幾瞬,倏而站直,轉身往外走,揚聲喊:“改日再來找嫂嫂吃茶。”

擦過淚的手指攥緊在掌心,捏得骨骼輕響。

門前那道身影消失,花廳頓時變得安靜。

丫鬟默默将地上碎瓷收拾幹淨退下了。

崔芙穩了穩心緒,擡眼與戚钰歉然道:“戚二爺見笑了,您改日與阿蘊一道來,我再請您吃茶吧。”

戚钰忙行一禮,“是我叨擾了。”

謝蘊微蹙眉,“姐姐……”

崔芙與她溫柔笑笑,“我還要去趟念安堂,将這事與婆母說過,就不留你用午飯了。”

謝蘊知她心思,今日這事瞞不住,與其讓丫鬟們說嘴,被太夫人聽些閑言碎語,還不如自個兒主動上禀。

從侯府出來,謝蘊與戚钰一路無話,直至行至馬車前,謝蘊腳步停下,側首道:“我還有要事處理,便不與二爺同行了。”

話出口,卻是不見戚钰如尋常那般讓開,視線相對,她眼中閃過些狐疑,不等開口,卻是見他扯唇笑了下。

“娘子事忙,無暇與我相熟,既如此,那便我由遷就娘子吧。”戚钰說罷,不等她開口,一把掀起衣擺,先行上了馬車。

謝蘊怔然,有一瞬似是瞧見了上世的他。

笑意不達眼底,透着些涼意薄情。

“娘子……”問月低聲喚了句。

謝蘊深吸口氣,壓下那一瞬的心悸,踩凳上了馬車,于戚钰對面落座。

聽雪與問月沒跟進去,與駕車馬夫坐在外面。

馬車內安靜,沒人說話。

謝蘊微垂着眼,能感覺到對面那道視線一直沒動。

忍了片刻,終是擡眼迎上那視線,“二爺瞧什麽?”

“瞧我娘子貌美,目不暇移。”戚钰坦然答。

謝蘊:“……”

當真不要臉。

“我們這是去哪兒?”

謝蘊:“城外莊子。”

“你這幾日都是忙莊子上的事?”

謝蘊:“不盡然。”

“你與程敬舊識。”

謝蘊:“不是。”

“到莊子需多久?”

謝蘊:“一個時辰。”

“你對程敬有恨。”

謝蘊:“顯而易見。”

兩雙視線,一道探究,想要将她眼底的那些濃墨瞧個清楚,一雙坦然,無畏無懼。

靜默一瞬,謝蘊主動問:“二爺還有什麽問的?”

戚钰胸口憋悶,沉出口氣,聲音低了些,透出幾分無可奈何,“為何?”

“不便告知旁人。”

“我是旁人?”戚钰指着自個兒問。

謝蘊淡淡挪開視線,未答。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1]那合該是世上最為親近之人,但她與戚钰不是。

“謝蘊,你我知之甚少,但我願意剖心與你深交一回,不知你是否也願意?”鄭重的聲音響在車廂。

半晌後,聽得一句輕飄應答。

“不必。”

一顆心沉了底,喉口翻湧着些酸澀,又悶又沉。

戚钰掀起車簾,扭頭瞧向窗外,薄薄一層日光灑下,他忽的通透了些。

這樁親事,非他一人不願。

賜婚聖旨下了姑蘇,饒是不願,她也只能顧全大局,嫁進國公府。

而那些冷待與嫌惡便也說得通了。

至于他以為的氣惱,将他趕去書房的鬧脾氣,怕也只是她對這樁親事的不滿,是以不論他如何做,都不見她歡喜。

她滿足他對娘子的期待,他卻不是她想要的良人愛侶。

戚钰沉沉呼出口氣,扭頭問:“你可想我入仕途?”

“二爺的事,非我能過問的。”謝蘊眼皮未動道。

“別喊我二爺!”戚钰陡然提聲,對上那雙眼,又啞然失火,“喊我一聲夫君。”

謝蘊瞧着他,許久未動。

戚钰偏頭笑了聲,自嘲道:“也是,若非那道聖旨,我這種混賬,如何做得了你夫君。”

謝蘊憋了憋,終是扭頭,略顯刻薄道:“二爺又何必惺惺作态。”

想她替他打理庶務,他與梁青瑤琴瑟和鳴?

這般齊人之福,休想!

戚钰被她眼神刺痛,微張着嘴,竟是沒說出話來。

“二爺既是問完話了,便下車吧。”

.

戚钰回府時,已近午時。

冬瓜迎上來問他,晌午在哪裏用飯。

“我睡會兒,別吵。”戚钰擡步入了院子。

餘光瞥見牆根下的光禿樹苗,定定瞧了幾瞬,道:“拔了吧。”

“啊?”

“那不耐寒之物,本就不該植在邺都。”戚钰道。

聞言,冬瓜附和點頭。

見門關上,才嘟嘟囔囔的走到牆邊,“早便說了嘛,天冷不宜種,如今落了霜,愈發活不成了……”

梁青瑤定親之事,謝蘊是聽永嘉公主說起的。

彼時莊子上的事已然料理得大差不差,不必日日往外跑。

永嘉公主嘆了口氣,“那張寅……不成器。”

謝蘊垂着眸子想,這兩樁親事倒是不盡相似,退不得,歡喜不起。

只是梁青瑤比她好些,最終還是退了親。

謝蘊唇角輕抿,笑道:“年關将近,大嫂那裏不少事需得幫襯,兒媳怕是不得空時常侍奉母親身邊,母親若是願意,便将青瑤郡主請來,在府中小住些時日吧,也添些熱鬧。”

白珠兒一口茶險些噴出來,目瞪口呆的扭頭看她。

永嘉公主神色微異,“你當真如此想?”

謝蘊颔首,“郡主上無父母兄嫂,一人守歲難免凄涼。”

白珠兒咳了一聲,給謝蘊使眼色,猶豫道:“不好吧……”

永嘉公主思忖片刻,道:“老大媳婦兒,你讓人将微雨閣收拾出來。”

謝蘊與白珠兒出來時,永嘉公主身邊的嬷嬷已差人去王府遞話了。

行至岔路,白珠兒一個沒忍住,挑明道:“弟妹,青瑤郡主對二郎心意不一般,你讓她住到府上來,豈不是……”

謝蘊唇角微笑,“多謝大嫂挂憂,二爺與郡主是表親,他們若是有情,有我何事?若是無情,又有我何事?”

白珠兒:“?”

沒聽懂。

謝蘊微微颔首行禮,“大嫂先行。”

白珠兒略懵的轉身,帶着丫鬟走了。

聽雪想問什麽,被問月扯了扯袖子,輕輕搖頭。

翌日,兩輛馬車停在了戚國公府門前,小厮們進出搬騰箱籠,一道弱柳扶風的身影被丫鬟攙扶着入了府。

雲七堂。

門口伺候的丫鬟打起簾子,嬷嬷領着梁青瑤進來,笑道:“殿下,青瑤郡主來了。”

“阿瑤多謝姑母挂念。”丫鬟上前解了披風,梁青瑤行禮謝恩道。

永嘉公主将手裏的逗孩子的棉布老虎給了瑩姐兒,臉上笑意未減,“此事你當真謝不得我,是你二嫂體諒你府中孤寂。”

梁青瑤輕咬了下唇,面上含笑,朝着軟榻上的人盈盈一拜,“多謝二嫂。”

謝蘊淡淡掃她一眼,還未開口,倒是旁邊坐着的白珠兒掩唇笑了聲。

“上回見,郡主還稱弟妹是二娘子,今兒倒是親近了許多呢,果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梁青瑤眼皮跳了一下,臉上的笑險些挂不住。

永嘉公主輕聲道:“都是自家人,不必生分,喊嫂嫂适宜。”

“姑母說的是,阿瑤見過大嫂,二嫂。”梁青瑤臉色微僵。

白珠兒心情舒暢,起身與永嘉公主道:“見過郡主了,兒媳便先退下了,晚些再來給母親問安。”

“你且等等”,永嘉公主擡了擡手道,“挑兩個婆子去微雨閣伺候,你随阿瑤一道去瞧瞧,閣中布置可妥當了。”

“微雨閣?”梁青瑤詫異出聲,上前撒嬌央求道:“姑母,阿瑤想住從前那院子。”

永嘉公主柳眉微蹙,聲音倒是溫和,“你二哥二嫂燕爾新婚,那院子離得近,多有不便,你若是不想住微雨閣,便住雲七堂旁邊的竹風院吧,過來說話也離得近些。”

梁青瑤唇角微僵,勉強笑道:“阿瑤自是願意離姑母近些的,只是微雨閣既已收拾出來,阿瑤也不好辜負大嫂好意,便住微雨閣吧。”

微雨閣雖遠,但也不是沒有機會,若是住在竹風院,一舉一動都在永嘉公主眼皮子底下,那才是難行事。

“好,由着你。”永嘉公主笑道:“且去收拾吧,晌午過來用宴。”

“多謝姑母。”

謝蘊抱着瑩姐兒輕拍,目送那道背影出了門。

東風她已送,望莫要辜負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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