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禁足

第24章 禁足

園子裏霎時靜了, 丫鬟們滿臉茫然無措的瞧向游廊。

漫天的白,晃得人眼暈。

片刻,靜止的畫面動了。

謝蘊疾步步下臺階, 冷聲喊:“羌彌, 跟我來!”

戚钰心裏一抖,怕不是程二那混球又惹了事端!

當即默默跟上。

呼啦啦一群人出來, 那邊未走遠的永嘉公主一行瞧了過來。

謝蘊腳下生風, 臉色沉冷,哪還有平日裏的恭順溫柔。

嬷嬷斟酌道:“怕是出事兒了。”

“那丫頭哭成那模樣, 該是要緊的。”永嘉公主沉吟道。

“可要奴婢……”

永嘉公主擺擺手, “不必,有二郎同行,若是需要幫忙,他自會差人來。”

一行人腳步匆匆, 戚钰偷悄悄觑一眼謝蘊臉色,諾諾道:“我讓人去套馬車……”

謝蘊‘嗯’了聲。

戚钰連忙扭頭示意冬瓜, 後者跑着去了。

途徑四宜堂, 羌彌回去取了藥箱。

從清早到此時, 雪一直沒停, 街上行人三兩, 盡躲在街鋪檐下行走。

馬蹄聲啪嗒作響, 戚钰掀簾瞧着窗外, 豎着耳朵聽那丫鬟哭訴, 心裏惴惴不安,生怕她下一句便提及程二。

“……伺候太夫人時, 分明是那嬷嬷沒拿穩玉簪摔了,可太夫人非說是我家娘子摔的, 還說那是老侯爺送的,發了好大一通火,我家娘子不好争辯,自請禁足,誰知老夫人不肯,将人罰了跪……她明知我家娘子腹中有孕,還讓娘子跪在了門外……”

青魚一雙眼紅腫,哭聲嗚咽,“雪那樣冷,跪了半個時辰,我家娘子起來時,身子都僵了,被那沒長眼的嬷嬷撞了一下,便狠狠摔下了石階,當即出了血,阿鳶姐姐見狀,要去請大夫,卻是被攔了下來,奴婢身量小,偷偷從後牆的破洞裏爬了出來,這才來求姑娘……”

戚钰聽得紅了眼眶,剛想說可以去找程二,忽的又想到在侯府那日情景,默默咽了回去。

那程二也不是好東西。

“侯爺呢?”謝蘊問。

青魚說着又要哭,“侯爺出京了,年前要去京畿巡查要務,昨日走的……若是侯爺在,我家娘子也不會……”

“他在也無用,愚孝東西。”謝蘊冷聲打斷,臉上神色愈發難看。

戚钰咽了咽喉嚨,腦子記下了。

回去得與他娘說,謝蘊若是摔了東西,也不能罵人!

馬車将将停下,謝蘊便掀簾子跳了下來。

戚钰剛要跟上,被人從身後一扒拉,咚的坐下了,只見那編着粗辮的姑娘已經先他一步,彎腰下了馬車。

好吧,她有用。

戚钰心裏默念一句,跳下馬車,卻見謝蘊還未進去。

“戚二娘子稍候,容小的去通報一聲。”門口護衛道。

謝蘊冷嗤一聲,“報哪兒?是報念安堂,還是沁梅院?”

護衛頓時臉色一僵,表情讪讪。

謝蘊擡腳便要往裏走,兩杆長矛唰的擋住了去路。

“戚二娘子若是硬闖,便休怪我們動粗了。”護衛道。

羌彌手剛摸到腰間,便聽叮鈴咣當幾聲,那兩個護衛被踹倒在地。

戚钰收回腿,居高臨下,面色不虞的問:“你二爺還在這兒呢,你想對誰動粗?”

話音未落,身前的人已經跨過地上東倒西歪的長矛,入了府。

戚钰也沒多與那護衛糾纏,擡腳跟上。

那護衛臉色難看,低聲與小厮道:“去禀報太夫人,國公府二爺二娘子來了。”

“是。”小厮慌慌張張的跑着去了。

謝蘊幾人行至沁梅院,只見門口守着兩個婆子,屋裏隐約傳來哭泣掙紮聲。

“娘子!”青魚聞聲,哭着便要往裏面跑,被那兩個婆子一把推倒在地。

戚钰眉頭頓時皺起,剛想動手,一道鞭子破風而起,抽在了那兩人身上,頓時只聽‘哎呦’呼痛聲。

“羌彌,先跟我進去!”謝蘊道。

“是!”

戚钰身為外男,自是不好入內,眼瞧着那道淺黃身影失了穩重端莊,發髻上的步搖晃得厲害,不過幾步便飛了出去。

聽雪和問月也沒進去,将摔倒在地的青魚扶了起來,讓她去拿繩子。

“繩子?”

問月‘嗯’了聲,擡腳将那欲走的婆子一腳踹進了雪裏,“将她們綁了。”

戚钰微張着唇有些震驚。

這丫頭是院子裏最溫柔的了吧?

青魚險些又哭了,“可、可她們是太夫人院子裏的人啊……”

“照她說的做!”一道粗粝男聲破空砸來。

戚钰回頭,便見程敬拎着馬鞭大步流星而來,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黑色氅衣,沾了許多雪沫子,印堂發黑,一張臉緊繃,活似閻王。

還扯着一背着藥箱的老大夫,後者皺着張臉,腳步被拽得虛浮,叫苦不疊。

“二、二爺!”青魚這回是真的哭了,撲通一聲跪下,将人攔了,“我家娘子今日身子不好,二爺別去氣她嗚嗚嗚……”

“滾開!”程敬甩開抱着他腳的丫鬟。

剛要動,手臂上一道力,将他壓在了原地。

“你也要攔我?!”程敬惱怒扭頭。

戚钰低聲喊:“你進去做甚!”

那日情景歷歷在目,謝蘊方才進去,戚钰哪敢放他進去?

況且謝蘊今日帶在身邊的那丫頭,長鞭揮得風起,怕不是得打起來!

那些扯不清的雜亂事,程敬未與戚钰說過,此時愈發說不清,不耐的将他手甩開,只道:“別管我!”

戚钰飛快的反手又将人抓住,“你當我想管?裏面那位出了事,我娘子帶人進去了,你莫要在此時去尋釁滋事!”

“我他娘的知道!!!”程敬怒吼一聲,一把甩開他的手。

不等戚钰再來抓,又聽他吼道:“再攔我耽擱時辰,你我兄弟別做了!”

程敬這厮,慣常沒個正經模樣,與誰都能說笑兩句,若是惹他不快,翻臉也很快。但是翻過便罷了,不入心,下回見,還能與人喝酒玩笑。

眼下這般雙目赤紅,聲嘶力竭的模樣,戚钰還是頭一回見。

也瞧清楚了他眸中神色,不似作假。

戚钰動作一頓,程敬已經扯着那大夫入了院子。

他思索一瞬,趕忙擡腳跟上。

又闖一次。

但他是為了拉架呀!

主屋門窗緊關,屋內清淡熏香幾欲聞不到,血腥味濃重,還有一股苦澀的藥味。

屏風前,一不惑之年的瘦高男子垂首站着。

屏風後,兩個嬷嬷壓着床榻上的崔芙,正端着藥碗強行灌入,床榻上已染了一片鮮紅。

“唔唔……”崔芙身子蜷縮,腹中疼得厲害。

她發髻散了,淚珠不斷滑過臉龐,下颌被掐得生疼,苦澀的藥汁止不住的滑入喉嚨,吞咽。

太疼了……

視線被眼淚模糊,身子使不上力,身下濕冷。

寒冷裹身,力氣也盡失。

就在她以為要這樣死了時,突然砰的一聲,門被來人一腳踹了開來。

“誰!”嬷嬷斥聲問。

隐隐綽綽,似有兩道人影進來,那屏風前的大夫還未動作,身上被抽了一鞭子,下一瞬,穿着錦緞披風的女子跑進了內室。

他視線還未收回,猝不及防被長鞭勾住了脖子,整個人被甩出了門外。

謝蘊繞過屏風,瞳孔驟然緊縮,抓起一旁的瓷瓶砸在了灌藥的嬷嬷頭上。

砰的一聲動靜。

藥碗同時一空。

榻上的崔芙已然沒有動靜,氣息微弱,面色蒼白,額前布滿了汗,雙眼泛紅,眼皮無力的閉上。

“姐姐!別睡!”謝蘊拍拍她臉頰,淚水倏然滾落,看見榻上血跡,顧不得那往外跑的倆婆子,朝外面喊:“羌彌——”

“別睡,再等等,羌彌來了,她會醫好你的……”謝蘊壓不住的哭腔,伸手握住她的,兩人的手,卻是一雙比一雙涼。

羌彌将藥箱打開,拿出了脈枕,“姑娘,将崔娘子的手給我。”

羌彌手指搭上那脈搏,臉色一變,“情況不好,姑娘且回避。”

謝蘊心裏一涼,好似回到了前世那場喪禮。

滿堂白绫,一棺椁置于其中。

羌彌翻出藥箱裏的參,放在崔芙嘴裏咬着,顧不得冒犯,将謝蘊從榻邊推了開來,伸手去解崔芙身上的衣裳。

“姑娘要有心理準備,崔娘子腹中胎保不住了,奴婢只能盡力護住崔娘子的性命。”羌彌邊說邊準備施針。

謝蘊忙點頭,眼淚啪嗒啪嗒的掉,“定要護她性命!”

忽的,門口傳來動靜,門被人推開了。

謝蘊眉眼一凜,抓起那藥碗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有些悶。

“滾出去!”謝蘊厲聲道。

卻是不想,來人腳步一頓,非但沒出去,且要入內。

謝蘊迅速将帳簾放下遮好,剛走兩步,迎面程敬已然進來,額前破了道口子,滲出了血。

不等謝蘊開口,程敬将拖進來的人推到她面前,顫聲道:“大夫,這是大夫!”

謝蘊深吸口氣,眼中的恨意半分藏不住,與惶惶不安的大夫道:“你且在此等着。”

說罷,将程敬推出內室。

“救救她,救救她啊……”程敬沒動,喉嚨狠狠動了幾下,壓不住的泣聲。

謝蘊冷眼瞧着,“不想她死,就給我滾出來!”

要人性命的,從來都不只是病痛折磨,男女大防的規矩流言更甚。

今日若是程敬闖入崔芙榻邊,瞧見她衣衫不整的模樣,這性命,救與不救,一個結果。

門外,戚钰默默收回腳,看看謝蘊,又看看跟在她身後的程敬,視線轉回來,落在謝蘊臉上,淚痕猶在,那雙眸子也泛着潮濕。

“沒事吧?”他低聲問。

謝蘊搖搖頭,吩咐一臉擔憂的青魚去燒些熱水來。

門關上,幾人等在廊下,靜默到仿若能聽見雪落聲。

戚钰偷看幾次,終是伸手,越過披風,握住了謝蘊的。

很涼,好似一捧雪捂在心口。

戚钰喉嚨動了動,握緊了些。

程敬自出來便沒說過話,垂着眼靠在牆上,唇幹裂發白,瞧不出神色。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裏忽的進來一嬷嬷,那雙渾濁的眼在幾人臉上打量而過,才垂首道:“戚二娘子,我家太夫人有請。”

戚钰只覺好不容易捂得溫熱的手從掌中抽出,謝蘊朝那嬷嬷走了過去。

在一雙雙目光中,她走到了那嬷嬷身旁站定。

“戚二娘子請。”嬷嬷示意道。

就在戚钰也以為,謝蘊是要去見那太夫人,怕她吃虧,剛要随她同去。

“砰!”

謝蘊一腳踹在了那嬷嬷膝窩,後者不受控的雙腿跪下。

霎時,嬷嬷臉色大變,怒目而視,“老奴可是太夫人身邊伺候的,戚二娘子……”

謝蘊擡腳踩在她小腿上,聲音自上砸下,一字一頓道:“你就是那老東西,也得在這兒給我跪好了!”

“裏面未傳訊,你便不得起。”

雪不知何時停了,到處都是蒼茫一片。

許久後,屋裏傳來要熱水聲。

問月沒耽擱,開門進去,片刻後又出來,傳話道:“羌彌說,崔姑娘性命無憂了,只是還昏睡未醒。”

一瞬間,謝蘊沉沉呼出兩口氣。

旁邊靠牆站着的程敬,脫力般的蹭着牆滑坐到地上,慢慢閉上眼,滾燙熱淚滴到了手背上,似是灼傷般的輕顫了下。

那位大夫背着藥箱出來了,沒敢接謝蘊遞來的診金,實話實說道:“老朽沒出力,是那位姑娘将人救回來的。”

謝蘊:“這是封口銀子,出了這院子,您只記着今日在家中睡覺便好。”

大夫神色一怔,随即腰愈發彎了兩分,雙手接過那銀子,道:“是,老朽記下了。”

片刻後,羌彌拿着張紙出來了,“這是藥方,讓人去抓藥,要快。”

謝蘊剛想接過,便聽旁邊一道聲音。

“我去。”程敬單手撐地站起,接過來道:“我騎馬去快些。”

謝蘊掃他一眼,擡腳進了屋裏。

後悔了嗎?

可又如何償還得了那些傷害?

寝具衣裳,問月都給換了幹淨的,只是屋裏的血腥味依舊散不去。

崔芙一張臉,比身上的寝衣還蒼白,便是夢裏也睡得不安生,眉頭緊蹙。

臨近午時,床上的人才慢慢醒來。

謝蘊讓人去端湯來,扶着她坐起,喝了口水。

“阿蘊……”剛一開口,崔芙兩行淚便滑過臉龐。

謝蘊知她想問什麽,稍沉默,也沒瞞着,道:“沒保住。”

眼淚滑入鬓發,崔芙手攥着她的衣裳,啞聲哭得渾身都在顫。

感受到肩側的溫熱濕濡,謝蘊深吸口氣,手輕拍她後背安撫,語氣認真問:“你跟我走嗎?”

崔芙眼眶滿是淚,擡起瞧她。

“你若願意,我便能帶你走。”謝蘊又道。

半晌後。

崔芙輕輕道:“好。”

崔芙性子溫柔娴靜,嫁入府中幾年,不曾苛待,不曾打罵下人,更是沒與誰起過争執。

唯有一次,便是那日花廳之事。

三分疑窦被放大,這才有了今日這出,看似意外之事。

或許太夫人沒想讓崔芙死,只想弄掉她腹中子,但也未曾想留她性命,皆看她自個兒命數。

謝蘊不認命,她想叔父與阿執好好活着,想崔芙也好好的。

但偏偏有人想她所願落空。

念安堂如舊,菩薩前的香火味,被地龍煨得愈發濃,謝蘊擡腳進來,眸光輕飄飄落在那榻上端坐的人身上。

身着墨藍暗紋襖,頭戴寶石抹額,一雙灰白發青的眼瞧來,視線緊鎖在她臉上,哪有先前兩次見時的半分慈愛模樣。

“戚二娘子好大威風,讓老身好等。”聲音蒼老。

“你該是為自個兒撿回一條命慶幸。”謝蘊冷聲道。

那張松弛的皮微動,唇角扯了下,“戚二娘子這話,倒是讓人聽不懂。”

謝蘊沒出聲,靜靜盯着她瞧。

她目光幽靜,眸底似是藏着什麽,太夫人眉頭微皺,瞧不真切,但未深究,只淡聲道:“戚二娘子一介外人如此插手我府中之事,當我侯府是什麽破落門戶不成?我倒是要去國公府問問公主殿下,此事該當如何。”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

只見那供奉玉案的玉石菩薩像摔碎在地,香爐裏未燃盡的香火掉落一截香灰。

屋子裏,氣氛瞬間凝結。

“繼續說。”謝蘊淡淡收回手裏的長鞭,目光未挪一寸道。

“你豈敢!”太夫人上身往前撲了一撲,盯着謝蘊,目眦欲裂,恨不得啖其肉,食之血。

又是砰一聲,那鑲金香爐砰的滾落,香灰撒了一地。

“繼續。”謝蘊又道。

“來人!”嬷嬷立馬上前兩步,厲聲朝外面喊。

須臾,依舊靜悄悄,不聞絲毫動靜。

那張松垮的皮囊,神色裂開,現出些慌亂。

“啪!”

長鞭破空,霎時,那上前兩步的嬷嬷嘴角出現一道血痕。

“啊!”驚叫一聲,軟了腿退後兩步,看着謝蘊的眼神滿是驚恐。

謝蘊:“繼續。”

“你想如何?”太夫人緊盯着謝蘊,渾濁的眼,目光陰狠。

話音未落,她頭上的抹額被甩了出去,貴重難尋的藍色寶玉出現幾道裂痕。

臉上的鎮定終不複存在,瞧向謝蘊的兩雙眼裏均是恐懼。

謝蘊握着長鞭,勾了勾唇,“說完了?”

兩人皆未出聲。

她又道:“那便我說兩句。”

謝蘊說着,往那玉案前走了兩步,擡腳輕踢那破爛菩薩像,踢得碎片散亂,神色嘲諷問:“靈嗎?”

那張蒼老的臉扭曲的盯着她,沒出聲。

謝蘊倒是也沒想她答,自顧自悠悠道:“本朝尚佛,雖不禁道教菩薩,但也尋常難見。這尊菩薩像,以白玉所制,通體無暇,珍貴之處,卻在藝不在料,不愧是宮廷匠師所鑄。”

她說着,話音一頓,語調悠長,“讓我來猜猜,你是前朝哪個餘孽。”

瞬間,那張臉駭然大驚。

謝蘊卻是瞧着輕笑了聲,“我不過才說了一樁,這般驚訝怎好?”

太夫人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謝蘊又道:“你方才可是說了三句呢。”

說罷,她神色輕蔑,鞭柄在那玉案上輕敲了下,“第二樁,這裏,又藏着多少條人命?”

“或者說,老侯爺納妾,到底是為誰納的?那活不過襁褓的幼童,到底是天譴病故,還是你那只供香之手所為?”

屋子太靜,針落可聞,更是可怖。

謝蘊往外面瞥了眼,嫌棄那人來得太快,直言不諱道:“崔芙我帶走了,你的命我今日不取,不過是有人更想要,但若讓我在外聽見一句,與崔芙不善之言,反悔也未嘗不可。”

程敬進來,只見一地淩亂,而謝蘊手中握着一條折了幾折的細長鞭。

“戚钰尋你。”他道。

謝蘊‘嗯’了聲,淡漠掃了眼榻上雙目空洞的老人,擡腳出了這屋子。

院子裏的人都被綁着跪在雪地裏,院外,戚钰在等。

到底是天冷,他一張臉凍紅,眼睛卻是亮的。

伸手剛想牽她,卻是被躲開了。

謝蘊沒看他,寡淡道:“走吧。”

戚钰眸光微垂,落空的手指蜷縮進掌心。

沁梅院裏的下人先前被那嬷嬷打發了出去,阿鳶守着崔芙不走,卻是被拖拽着綁去了偏房,青魚回來後,尋見人才放了出來。

崔芙的東西是她們二人收的,只裝了一只箱籠,無甚貴重,都是平日裏常用着的。

謝蘊瞧見,也未多言。

總歸不是一兩日能想清楚的。

小半個時辰後,一切收拾妥當,問月進來禀報道:“娘子,馬車都安置好了,可以走了。”

話音剛落,卻是冷不防聽見身後一道聲。

“去哪兒?”

程敬站在門口,瞧見地上的箱籠,臉色隐隐透着些黑。

“謝!蘊!”他咬牙喊,目光陡然落在她身上。

花廳吃茶的戚钰都慌忙跑了過來。

門開着,他沒進,立在門口看他們。

謝蘊神色未變,對上程敬的目光坦然,“如你所見,我要帶崔芙走。”

“不準!”程敬垂在身側的手捏緊,繃起寸寸青筋。

“你管不了我。”謝蘊語氣淡淡。

“那你又如何管得了我府上之事!”程敬氣得怒吼。

話出口,卻是生了悔意。

屏風後那道身影單薄,自她脫險,他都沒敢進去瞧一眼。

“今日之事多謝,但是崔芙,你不能帶走。”程敬深吸口氣,勉強好聲好氣道。

“你以什麽身份攔我?”謝蘊問。

程敬視線錯開兩寸,只是道:“我在這兒,她便走不了。”

門外戚钰一顆心提着,想說什麽,又說不出。

這兩人都死犟,他誰都勸不了。

程敬這話,謝蘊是信的。

方才他調度用人,從府上管家到護衛,謝蘊便知曉,如今雖是崔芙管家,但這實權卻是在程敬手上。

況且那時崔芙剛診脈知曉有孕,程敬便知道了,恐怖如斯。

不願多拉扯,謝蘊示意屋裏的丫鬟都先出去。

戚钰猶豫一瞬,乖乖站在門前。

門關上,謝蘊方才道:“你所查之事,我可盡數告你,只一事,放崔芙走。”

程敬瞳孔驟然一縮,“你知道?!”

“你小娘,你幼弟,還有這府中其餘妾室通房之子。”謝蘊道。

程敬瞧向她的倏然銳利,像兩把匕首抵着她脖頸,稍一動,便能要她命。

藏在心裏多年,就連戚钰,他都不曾吐露過一句。

這裏的人都以為他年幼不記事,更何況生過一場重病,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月,更是什麽都不知。

“你如何知道的?”程敬壓着語氣問。

謝蘊:“無可奉告。”

見過前世,她知這樁辛密對他有多重要,不怕他不……

腹語還未說完。

卻是聽程敬突然怪異的笑了兩聲,令人毛骨悚然,那雙眼睛赤.裸裸,眸底卻是黑沉沉,臉上挂着放蕩不羁的笑,說出的話卻讓人無從辯駁真假。

“你笑什麽?”

話出口,謝蘊便知自己落了下風。

可身上陰森的感覺,讓她想後退。

“給我下套?”程敬冷嗤一聲,“憑你都能查到的東西,我又怎會查不出?”

謝蘊細眉微蹙,眼裏閃過些懷疑。

不該是這時。

侯府毀在崔芙喪事後,此時他該還未查到才是!

“不勞你費盡心思做這樁交易,崔芙你帶不走,那事我也不想聽,這些年都等得了,再多幾年又何妨?”程敬冷聲道,視線越過她往內室看去。

朦朦胧胧,似是動了下。

“你!”

原本十拿九穩之事,卻是不想被這混賬掀了桌子,謝蘊面上的沉穩終是出現一絲裂痕。

程敬不知道,她口中所知的這些事,都是上世他查到的。

“你當要如何?”謝蘊怒道,又警告:“程敬,她是你長嫂!”

程敬捏在身側的拳一緊,顴骨聳動一下,從喉間滾出一句:“你以為我要如何?”

氣氛僵持間,內室傳來很輕的一聲。

“程敬,你來。”

對視着沉默一瞬,兩人腳下皆動了。

謝蘊主動出了屋子,替他們阖上了門。

戚钰看着她,說不出安慰的話。

程敬那厮對他長嫂多欺辱,便是他,也奈何不了絲毫。

他知程敬藏着事,也知道謝蘊同樣藏着。

但他們不說,他便願意當做不知道。

裏面兩人不知說了什麽,半刻後,那扇門從內打開,程敬抱着用錦被包裹着的崔芙出來了,身上蓋着一件黑色披風。

謝蘊掃了眼程敬身上單薄的勁裝,淡漠挪開視線,只吩咐人:“将箱籠裝上車。”

“是,娘子。”

府外停着兩輛馬車,謝蘊在車前站定,與陪她奔波大半日的戚钰道:“郎君先回吧,此事我回府後,會自與母親禀。”

戚钰還來不及因那稱呼而欣喜,聽見這句,疑惑問:“你不帶崔娘子一同回家嗎?”

“不了。”謝蘊搖頭拒絕。

動靜太大,與誰都不利。

“我……”

戚钰話還沒說完,便被謝蘊出聲打斷。

“我先走了。”

謝蘊帶着崔芙回了自己在邺都的宅子,三進院,端方秀麗。

前些時日才找人修葺過,到處都幹幹淨淨的。

聽雪先她們一個時辰前過來,将門口積雪掃了,又在屋子裏點了幾個炭火盆,倒也不覺冷。

駕車的是程敬,馬車停穩,不發一言的将崔芙抱了進去。

聽雪瞧見,眼珠子險些瞪了出來。

她還記着,這人先前對崔姑娘甚是可惡!

只是這眼神瞪在身上,不痛不癢。

謝蘊沒進去,站在廊下。

片刻後,程敬出來,只低聲說了句:“照顧好她。”

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濃墨身影幾步消失不見,謝蘊開門進去。

“辛苦你了。”崔芙輕聲道。

謝蘊握着她的手搖搖頭,“你好生休養,不必多想,我将問月和羌彌留下來照顧你。”

“不用,又阿鳶和青魚在。”崔芙道。

“不必同我客氣。”

安置好崔芙後,謝蘊便帶着聽雪回府了。

二人沒回四宜堂,徑直去了雲七堂。

卻是不想,戚钰竟也在。

“母親安好,二爺。”謝蘊依次行禮道。

戚钰給永嘉公主使了眼色,又頗為熱情道:“你回來啦,快來坐,母親這裏的點心真好吃!”

永嘉公主有些無語的斜他一眼,招呼謝蘊,“坐吧。”

“多謝母親。”謝蘊挨着戚钰下首的位置坐下。

剛要開口,将今日之事禀報,就見門前簾子被掀起,丫鬟端着兩碗熱湯面進來。

“先吃點熱的暖暖身子,有什麽話慢慢說。”永嘉公主說着,示意丫鬟将面奉去。

站在謝蘊身後的聽雪狠狠咽了咽口水。

魚湯面欸。

“母親真好!”戚钰不吝誇贊,臉埋在湯碗前,夾起一大筷子面條塞進嘴裏,卻是見旁邊謝蘊垂着眼未動。

熱氣氤氲,模糊了兩人之間的小片距離。

“不喜歡吃嗎?很好吃。”戚钰疑惑臉,說着,又吸溜一口。

謝蘊深吸口氣,起身跪下請罰道:“今日兒媳自專,插手侯府之事,雖是為善,但卻逾距,還請母親責罰。”

戚钰一愣,嘴裏含着的半口面咕咚咽了,剛想開口,被他娘搶先。

永嘉公主正色道:“此事我已聽二郎說了,安遠侯府太夫人險些弄得一屍兩命,此事是她行錯在前,但到底如你所說,插手旁人家的事逾距,便我做主,罰你禁足一旬,扣三月例錢,你可認?”

“多謝母親。”

.

松月堂。

“當真罰謝氏禁足?”白珠兒滿臉詫異,破了聲道。

嬷嬷點頭,“聽人說,當時二爺也在,還罰了三個月的例銀。”

白珠兒木愣愣的坐在桌前,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謝氏做了什麽,竟是将永嘉公主惹惱了……”

禁足之罰,可大可小。若是閨閣女兒,無甚要緊,但是出嫁女子被婆家罰禁足,那是蒙受大恥。

謝蘊未出嫁時,便是許多閨中女子只典範,卻是不想,這才成親近兩月,便被罰了禁足。

白珠兒心裏有些憋悶,生出幾分兔死狐悲之感。

“可要老奴去打聽打聽?”嬷嬷問。

白珠兒搖搖頭,“将我新打的那金釵拿來,我去瞧瞧謝氏。”

她說着便要起身。

嬷嬷攔了下,道:“大娘子這會子去不妥。”

“為何?”

“方才二爺與二娘子一道回去的。”嬷嬷委婉道。

白珠兒懂了。

夫婦一體,妻子被禁足,為夫者自然也顏面盡失。

白珠兒:“那、那明日再去吧。”

說罷,她又慶幸道:“還好梁青瑤晌午時請辭回王府了。”

翌日,謝蘊被禁足,永嘉公主倒是進了一趟宮,回來後,安遠侯府太夫人身上的诰命就被撤了。

此事在一衆宗親世家中掀起了大波。

而崔芙被婆母磋磨得小産,險些命喪黃泉之事也瞞不住了。

謝蘊聽到這些事時,禁足時日已然過了一半。

白珠兒說起時,還挺高興的,“如今邺都,誰人不知母親對你看重,禁足是礙于規矩,不是與你生氣。便是日後見着世家宗婦,她們也斷不敢拿你禁足之事笑話你。”

“多謝大嫂。”謝蘊誠心道。

她禁足了幾日,白珠兒便來了幾日,有時只是坐坐,有時會拿着沒看完的賬本來,碰見難處,謝蘊指點兩句,倒是應了永嘉公主交付中饋時,她推诿客氣時說的話。

正閑話,忽的外面傳來丫鬟的問安聲。

“二爺。”

幾息間,門簾被掀起,一道青白高大身影入內。

“二弟回來了”,白珠兒說着起身,與謝蘊道:“那我先回去了,得空再來找你說話。”

謝蘊将人送至門口,一回頭,就見戚钰從懷裏掏出個什麽活物。

“看!小肥鴿!”

謝蘊:“……”

戚钰露出兩排整齊一小白牙笑得開懷,“鴿子湯最是鮮美了,想喝嗎?我分你一碗!”

謝蘊:“……這是信鴿。”

“嘿嘿~”戚钰坐在榻上,“被你看出來啦,是信鴿,給你的,你以後可以給崔娘子寫信讓它送去。”

謝蘊有些無奈,“不必。”

等他将這信鴿訓好,她怕是早已解了禁足。

戚钰也不強求,抱着信鴿,“我替你去看過崔娘子了,挺好的,只是知曉你因她之事被禁足,她哭了。”

他說着一頓,嘴唇嗫喏問:“禁足是很嚴重的罰嗎?”

謝蘊拿起案幾上的書卷,不以為意道:“看你如何想。”

“那你如何想?”戚钰又問。

“如果你不日日來吵,便更幽靜自在了。”

“……”

好無情。

戚钰歪着腦袋看她神色,瞧她當真沒有難過,一顆心好好放了回去。

謝蘊禁足這些時日,正值年底各府宴賓客。

永嘉公主帶着白珠兒赴過幾家宴,衆人卻不敢提及正禁足的謝蘊,倒是戚钰好似瞧不懂那些諱莫如深的神色,大喇喇的說他娘子多重情誼,有膽識。

這些,謝蘊是聽白珠兒說的。

說起時,眼中有些豔羨。

如今這人就坐在她對面,卻是不聽他誇耀一句自己功績。

謝蘊收回餘光,靜靜看書。

戚钰倒是也不吵,将案幾上的糕點掰碎了喂鴿子。

兩人對坐,氣氛沉靜卻又溫柔。

晚些時候,永嘉公主身邊的嬷嬷帶着丫鬟送來些東西。

“這是二娘子您娘家送來的年禮,殿下差老奴給您送來,還有這三封信。”

“替我謝過母親。”謝蘊道。

嬷嬷笑着應下後,帶着丫鬟們走了。

聽雪湊了過來,興沖沖道:“姑娘,拆開看看呀。”

謝蘊好笑得将信放在桌上,如她所願的先拆東西。

年禮該是她叔母準備的,送與家裏的幾人都有,很是體面。單獨給謝蘊的東西便不如送旁人的貴重了,有今年的新茶,她慣常用的筆墨紙硯,還有叔父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珍藏書卷……零零散散一堆,卻是讓人眼熱,因這是被時常惦記着的。

另有兩盒糕點吃食,想也知道是給誰準備的。

謝蘊笑道:“倒是不枉費你念了許久。”

聽雪笑得開心,抱在懷裏。

謝蘊這才坐下将信拆開。

絮絮叨叨幾頁紙,不是在說家中皆安,便是在問謝蘊過得如何,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倒是叔父說了另一樁事,王家兄長要應開春時的春闱。

王家三郎,王觀。

十二歲下場,連中雙元。

一時間名聲鵲起,就在諸多文人雅士翹首以盼春闱放榜,賭他是否能中三元,卻是不見榜上有他名,衆人唏噓,終究是……

那厮竟是不曾應試!

有相交好之人道,秋闱放榜後,王觀便游學去啦。

那年王觀住在謝家。

謝蘊好奇問他,怎的不應春闱?

那時王觀已初見少年模樣,雖是稚嫩,卻也意氣風發,掰了一半烤地瓜給謝蘊,自己咬了口,被燙得斯哈。

謝蘊偷悄悄笑話他,腦袋被敲了一下,聽他拖音閑散道——

“狀元簪花游街,風光無兩,屆時我親自去與喜歡的姑娘提親,豈不羨煞旁人?”

謝蘊當時年幼,被他唬得當真。

如今再回想,卻是不禁彎唇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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