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雪人

第26章 雪人

客舍分男女兩側, 謝蘊閑逛至用晚膳時方才回來。

晦暗的光,腳下石階不甚清明,遠處那道人影也模糊隐綽。

似是聽見動靜, 那人回頭瞧來, 視線稍定,便朝她走來。

“二爺怎的在此?”謝蘊微微屈膝行禮。

戚钰目光落在她臉上, 似是在探究什麽, 片刻後,問:“你遇見張寅了?”

謝蘊轉念間便知是梁青瑤與他說的。

張寅蛇鼠之輩, 自是不敢對她下手, 便是有氣也只能忍着,再者,祭祀太廟,他旁若無人的親熱, 饒是皇後娘娘是他姑母,也保他不住。

謝蘊不屑與他糾纏, 将人罵了便走了。

她淡聲‘嗯’了聲, 忽的, 整個人被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動作突然, 謝蘊渾身僵硬, 面上閃過詫異。

戚钰感覺到, 伸手輕拍她繃緊的後背, 愈發的心疼, 安撫似的輕聲哄:“你別怕,此事不是你的錯。”

謝蘊:“?”

他懷裏很暖, 有一股淡淡的幹燥青橘香,掌心拍在她後背脊骨, 有種整個人被他寵着的錯覺。

謝蘊深吸口氣,不想貪戀這點暖,伸手在他胸口輕推了下。

戚钰倒是也不強求,順着她的力道後退半寸,垂眼看她。

“梁青瑤跟你說了什麽?”謝蘊問得直接。

兩人挨得近,她仰頭才能瞧清楚他臉上神色,那雙眼裏似是壓着什麽沉悶。

不合時宜的,謝蘊想起了那句‘黑雲壓城城欲摧’。[1]

“不必多想,此事不會有旁人知曉”,戚钰與她保證,說着一頓,又道:“你若不想我知道,我也可當作從未聽過。”

謝蘊沒出聲,依舊盯着他瞧。

莫名其妙。

戚钰喉嚨一滾,挪開視線,推她回房間,“小沙彌方才送了糕點來,你去用些,今晚約莫還是吃素面,你若是吃不慣,稍忍忍,明日祭典後我們便下山。”

謝蘊被推着往那亮處行了幾步,身後力道消失,她回頭,就見戚钰已然轉身大步走了。

問月從方才戚钰過來時,便默默走到了一邊,現下才過來,問:“娘子還想與二爺和離嗎?”

謝蘊神色一怔。

她沒說過和離之事,但是問月心細,蕙質蘭心,她那些舉動聽雪瞧不出來,但是瞞不過問月。

她問這話,也表明謝蘊與戚钰這些時日親近了些。

謝蘊斂了神色。

親近又如何?

終歸還是要和離的。

她不想重蹈覆轍,更不想與一個心裏裝着其他姑娘的男人過一世。

“嗯。”

如戚钰所說,晚膳還是素面,謝蘊向來不挑嘴,今夜卻是吃得無甚滋味。

翌日祭典後,有祖先享太廟的世家,分開祭拜。

午後,便有官員陸續先行下山了。

戚钰身邊的人來給謝蘊傳信。

“禀二娘子,二爺說,讓您明日與殿下和大娘子一同下山,他有事先行了。”

聞言,問月看了眼謝蘊。

謝蘊‘嗯’了聲,轉身進了客舍。

桌上放着剛剛收拾好的東西。

她靜靜看了片刻,伸手打開,将物件放回原處。

.

洪記酒樓。

程敬推門進了廂房,将馬鞭放到桌上,喝了口溫酒,悠聲道:“打聽到了,張寅剛與一群狐朋狗友去了春江樓,照他那德行,沒有幾日是出不來的。”

戚钰狼吞虎咽吃飯,聞言頭也沒擡的含糊說了句‘知道了’。

“你打聽他做甚?”程敬問。

“揍他。”戚钰兇狠道。

程敬頓時撇開頭笑了兩聲,這才問:“你動他,不怕梁青瑤又與你鬧?”

戚钰皺眉不解:“她鬧什麽?”

程敬啞言一瞬,‘啊’了聲,“這麽說,你是替她出頭?”

戚钰神色不耐,煩道:“你話怎的這麽多,別蹭我飯。”

那事他答應過謝蘊不與旁人道,自是不會與程敬說,再者,女子失節本就夠難過了,但在旁的男人眼中,這事卻是多了幾分香豔。

“過河拆橋。”程敬嗤聲罵了句,又似嘆息道:“我們二爺長大了,有小秘密了。”

戚钰眉頭皺的愈發緊,反唇相譏的問:“那你呢?”

程敬将杯中酒一飲而盡,瞧着他沒說話。

“你與崔娘子,與侯府。”戚钰擡着下巴道。

他們自幼一同長大,但戚钰從未聽他提過一句,他自是知曉,自己怕是幫不上他什麽忙,說與不說,無甚要緊。

但程敬瞞得這般嚴實,他還是心裏不爽快。

程敬自嘲的笑了聲,“一攤子爛事,你想聽什麽?”

他這般問,戚钰眼神一動,腦袋往他那邊湊了湊,低聲問:“崔娘子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啪!”

腦袋被筷子敲了一下。

“戚二!你這腦子裏怕不是都是水吧!”程敬咬牙罵。

戚钰揉着腦袋不忿瞪他,理直氣壯道:“那你那日那般急,那鬼樣子與自己娘子進了鬼門關一般!”

程敬怔住。

片刻後,他重重往後一靠,仰頭,擡手搭在紅了的眼眶上,喃喃道:“是嗎?”

戚钰想點頭,但沒動,臉上神色肅穆。

那些腦子裏的猜疑盡數落到了實處。

那是冒天下大不韪,失了禮義廉恥之事,程敬怎能?!

程敬姿勢未動,嗤笑了聲,“她那性子,若我當真敢碰她,怕不是早就懸梁自盡了。”

戚钰心下一松,脫口而出一句:“你成親吧!”

“嗯?”

“你明年便及冠了,成親吧!你別再去招惹人家了,跟自己娘子好好過。”戚钰好言相勸道。

程敬卻是沒再開口,半張臉隐在暗處,分辨不出神色。

.

春江樓。

夜裏是最熱鬧的,香紗紅袖招,身段兒軟,嗓音嬌,脂粉香。

戚钰避開那姑娘來挽他的手,抛了一錠銀子給她,“去将張寅喊出來。”

那姑娘頓時臉色為難,攥着銀子嬌聲道:“爺~張三爺哪兒是奴能喚出來的呀~”

戚钰想想也是,扭頭看向抱臂站在牆根兒下的人,又道:“那你進去将他拖出來。”

程敬翻了記白眼,不屑道:“這般費勁兒做甚,你進去打他一頓不就好了?”

又不套麻袋,在哪兒揍不是揍?

“那不打攪人家做生意嘛。”戚钰說着,擡腳入內。

姑娘手裏一空,盯着那道消失在花門裏的人懵了。

那銀子都給她了!

程敬擡腳跟上。

剛入內,幾個環肥燕瘦,身着輕紗的姑娘便圍了上來,脂粉香撲了一鼻,程敬不禁皺眉,低斥一聲:“滾開!”

幾個姑娘頓時讓開了一條道,表情幽怨。

程敬卻是想,今夜不能偷悄悄去瞧她了。

那院子裏養着的小黑狗最是鼻子靈。

張寅在春江樓有自個兒的屋子,向來是看中哪個,便讓人将人送來,今夜屋裏伺候的姑娘,是位擅琵琶的雅妓。

饒是如此,也擋不住張寅動手動腳。

輕紗被拉扯,露出一側香肩時,門忽的被人從外面踹開了。

張寅将美人兒扯進懷裏,手覆上那香滑凝脂,扭頭大罵:“下賤東西!滾出去!”

程敬唇角輕勾,雙臂環胸,靠在門邊看戲。

戚钰大喇喇走進來,擡腳便将他面前的案桌踹翻了,上面擺着的珍馐美酒頓灑落,頓時一片狼藉。

“戚钰!”張寅怒道,“你幹什麽?!”

“揍你啊。”戚钰一臉真誠的答。

瞬間想到什麽,張寅咬牙,松開懷裏的姑娘,起身要跑。

剛邁兩步,忽的後腰處被踹了一腳,整個人飛撲摔在了地上。

“啊!”那姑娘驚叫一聲,抱着自己的琵琶跑了。

戚钰當真是打人,門未關,拳腳揍在那掙紮卻是爬不起來的人身上。

張寅臉色扭曲的扭頭,怒吼:“你敢打我!”

戚钰一拳揍在他臉上,頓時兩管鼻血直流,狼狽不堪,“二爺揍的就是你!”

動靜大,外面聚了不少看客,不過片刻,便将這裏的媽媽驚動了。

天爺老爺喊了一通,帕子拭淚哭訴不停,卻是沒敢靠近。

門口程敬戲看得差不多,嘯了聲,又喊:“走了。”

戚钰最後踹那爛泥似的趴在地上的人一腳,整整衣裳,往門口走。

路過那位還在假哭的媽媽時,他摸出一錠銀子遞上,“打攪了。”

那媽媽面色泛苦,掃一眼屋子裏被砸了不少的擺件兒,含蓄道:“這東西……”

戚钰手指往後一指,理直氣壯:“他賠。”

說罷,大搖大擺的揚長而去。

出了春江樓,程敬問:“出氣了?”

戚钰木着臉搖頭。

謝蘊受那般委屈,張寅只挨一頓揍,實在太輕。

“我想弄他。”戚钰忽然又道。

“當真的?”程敬眉頭一動,扭頭,借着樓裏的光仔細瞧他神色。

“你回吧”,戚钰微微垂首,“我也回府了。”

說罷,他似是剛想起,問:“你大哥回來了嗎?”

程敬擡腳就踹,“煩死了你!”

戚钰笑着躲開,翻身上馬,“走了。”

翌日。

睜開眼,天地茫然一色。

問月端着熱水進來,“娘子,聽人說,下山的路被堵了,且得再住兩日。”

謝蘊撐開一側窗,瞧着外面雪景。

用過飯,謝蘊往永嘉公主那邊去,不消片刻,白珠兒也過來了,與幾位世家夫人一起。

瞧得出來,白珠兒這幾日與各家結交不錯,眼角眉梢都帶着笑。

各位夫人與永嘉公主問安,視線落在了謝蘊身上。

“倒是少見二娘子。”一位夫人道。

謝蘊抿唇微笑。

永嘉公主和煦道:“阿蘊喜靜,你們自然見得少些。”

她說着,拍拍謝蘊的手,介紹道:“這位禦史夫人,那位是尚書娘子……”

謝蘊起身,一一行禮問安。

坐下後,不知誰說了一句:“今年安遠侯府倒是沒人來。”

頓時,氣氛微僵,一雙雙視線有意無意掃過謝蘊。

謝蘊面色淡淡,道:“侯爺不在邺都,崔姐姐身子未好,侯府自是無人來,這位夫人不知嗎?”

剛緩和不過一瞬的氣氛再次僵持,衆人眼觀鼻鼻觀心,偷看向永嘉公主,後者唇角始終含着淡笑,抿了口茶,也不言語。

那位問話的婦人臉上臊白,吶吶道:“啊,原來如此……”

謝蘊收回視線,捏了快點心吃。

經此一句,衆人頓時絕了試探擠兌的心思,轉頭說起了今日的大雪。

“聽人說,是下山有一截路,山石塌了。”

“若當真如此,只怕還有得修呢。”

“今年的雪實在大,便是路通了,馬車也不好行。”

“瑞雪兆豐年,來年是個好兆頭。”

……

山中無事,用過午飯,謝蘊便讓問月研磨,撐窗畫那一角雪景。

柏松青,蒼木渾,遠處寺鐘響,漫天紛紛揚揚。

陰天光線很快黯淡,問月點了燭火。

晚膳清粥小菜,問月嘆了口氣,“若是聽雪在這兒,怕是得哭。”

謝蘊扯唇笑了笑,“倒是後悔沒将她帶來。”

問月也忍不住彎着眼睛笑。

入了夜,謝蘊打發問月去睡了,她翻完最後兩頁書卷,剛要起身,忽的,木窗被輕敲了兩下。

謝蘊起身的動作一頓,推開了窗。

昏黃搖曳的燭火照亮了窗外那張臉。

凍得通紅,卻是滿面春風,神采飛揚。

“吶,說好送你的。”少年聲清亮,将一個巴掌大的小雪人放在了她窗沿上。

謝蘊視線落去,櫻唇微啓,卻是半晌未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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