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決斷
第27章 決斷
夜殘更漏, 風聲呼嘯。
那扇窗似是從未開過,只案桌上多了一個漸消融的雪人。
眉眼彎彎,唇角輕抿, 與執筆作畫之人有三分神似。
那幅蒼山松柏雪景圖, 近處是一位趴在窗外的少年,指尖輕點着那窗沿處的小雪人。
謝蘊擅書畫, 幼時父親母親抱在膝頭教導, 稍長大些,拜了崔石先生, 将其風骨學了十之二三。
筆墨稍幹, 謝蘊将畫紙收起,吹燈上床。
方才她沒問戚钰為何冒風雪上山來,戚钰也沒說其中辛苦,他們好似存了些默契, 不去講述那些含了情緒的話。
月色透過窗紙,在床榻間灑下一片淡薄微光。
謝蘊忽的想起, 離新歲不過十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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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放晴, 出了太陽。
幾個官員侯在門外, 簡直聽得汗流浃背, 神色複雜。
“……張寅讓我滾, 還罵我是下賤東西, 春江樓的人都聽見了!”
“再前些時日, 他當街誇我腰細腿長,胸前鼓囊囊, 在榻間折騰最是好滋味!”
嗓音清亮,語氣堅定, 義憤填膺。
坐在榻上的男人擡手揉揉額角,低聲斥道:“別嚷嚷。”
“舅舅,我委屈!”戚钰唇角耷拉,鼓着臉站在跟前看着他,不滿道。
戚钰也算是在他跟前長大的,官家哪裏不知他脾氣?
頓時輕哼一聲,唇角輕勾道:“你将張寅打了吧。”
戚钰不以為意,擡着下巴驕傲道:“我又不是龜孫,還能任由他罵?打他一頓都是輕的,若他不是娘娘親侄兒,我都讓人将他抓了扔進牢裏去了。”
“阿钰,你如今成親了,莫要往那煙花柳巷鑽了,謝氏出身清流,難免比別家女子多些文人傲骨,最是對那些地方不齒,既然你今日過來,我便與你說了吧,禮部空出了個正六品的郎中一職,我打算讓你——”
“舅舅!”戚钰連忙打斷他的話,“我爛泥扶不上牆,可千萬別扶我。”
“……”
“唔……您若當真疼我,張寅這事得替我做主。”
“你說。”
“您給我娘子封個诰命吧!”戚钰眼睛亮晶晶。
“胡鬧!”他簡直想戳他腦袋,“夫婦一體,休戚與共,你身上沒有一官半職,我平白封謝氏诰命,對外要如何說?又要如何去堵那群言官的嘴?”
戚钰不高興的嘟囔,“真麻煩……”
“天下之事,哪有那般容易?阿钰,你若真想替謝氏掙個诰命,為官才是正道。”
戚钰擺擺手,嫌棄臉:“我哪裏會那些?勉強識字還是夫子用戒尺抽出來的,再多學些便是為難了。”
“……”
“您這兒茶葉好香。”
片刻後,戚钰抱着兩包茶葉大搖大擺的出來了,瞧見門外候着的幾位禮部官員,真心實意道:“我方才可是幫了各位大人大忙!”
“……”
聽見了。
生了華發的禮部尚書險些沖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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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太廟當日,謝蘊去了自己宅子。
時過半月,崔芙瞧着好了不少。
“你若是日日被各種湯藥喂着,也能這般面色紅潤。”崔芙嗔道。
瞧她無恙,謝蘊放心不少,但有些事拖不得,只得問:“可想好今後如何了嗎?”
崔芙臉上的笑漸漸褪去,沉默半晌,輕聲開口:“我與郎君少年慕艾,成親時他允諾,此生不納妾,不收房,他做到了他說的,我也得應自己說的那句,白頭偕老。”
“可是……”
“阿蘊”,崔芙握着她的手,唇角抿着些笑,“我知你心疼我,但有些事,總歸是要我自己去扛,母慈子孝,如今邺都皆知,我腹中孩子是因太夫人沒了,若我就這般躲着,那孩子也會寒心吧。”
安遠侯是在兩日後的傍晚回來的,府中好像冷寂了許多。
回到沁梅院,看見落了鎖的院門,才覺察不對勁兒。
拎着行李跟在他身後的小厮更是一臉懵,愣了愣才道:“侯爺稍等,小的去問問。”
說罷,将行李放下,跑着去了。
一刻鐘後,程敬卻是踏着月色來了。
“兄長。”
看着程敬掏出鑰匙,上前打開那扇院門,程懷眉梢動了下。
書房裏亮起燈火,少頃,裏面傳來砰的一聲響。
守在門外的小厮抖了抖,滿臉詫異。
他家爺的性子最是溫和不過,怎的發了這麽大的火兒?
片刻後,書房門從內打開,程懷、程敬一前一後出來,前者腳步匆忙,厲聲喝:“備馬!”
程敬倒是不慌不忙,還替他将書房門關上。
近日多雪,天冷,糖水巷外的小攤販不等入夜便關了張。
忽的,一道急促馬蹄聲傳來,擾了這靜。
門拍響,門房懵的來開門,瞧見外面一身松白衣袍的郎君,問:“郎君尋誰?”
“……崔娘子。”
三進院裏燈火重新亮起,須臾,裏面傳來女人嗚咽哭聲。
聽雪踢了踢腳下的積雪,哼了聲。
當晚,程懷沒走。
翌日,騎馬回了府中換上官服去上朝。
此去一行人,退朝後去與官家述職。
程懷将袖袋裏的奏疏掏出來,遞給上峰,“我要告假。”
上峰頓時瞪眼,“何事這般急?”
程懷擠入出宮隊伍中,頭也不回的擺手道:“我府中都炸了,幹不了事了。”
“?”
出了宮,程懷徑直去了糖水巷。
時辰尚早,崔芙還沒起。
他索性脫了一身官袍,上榻與她睡了個回籠覺,再醒來時,已然日上三竿。
崔芙昨夜哭得太甚,一雙眼有些泛着紅腫,瞧見他醒來,問:“怎的又過來了?”
昨夜他們說好,今日回侯府。
他今日剛回,府衙免不了事忙,崔芙原也打算自己回去,如她與謝蘊說的,有些事不能躲。
“告假了”,程懷聲音喑啞,坐起身來,替她将挂杆上的衣裳拿來,又去穿自己的,“用些飯,我們再回?”
崔芙微微颔首,面上卻無甚笑意。
程懷看在眼裏,也沒多說。
半上午,聽雪瞧着那輛馬車出了糖水巷,轉身回去與看管宅子的幾人叮囑幾句,這才背着自己的小包裹回了國公府。
安遠侯府。
馬車剛近,便有小厮來禀。
程敬‘嗯’了聲,從書案後起身,語氣嘲諷道:“走吧,去瞧瞧大孝子要如何處置他那老娘。”
程家祠堂,靈位前擺着一盞盞長明燈,老侯爺跟前那盞卻是熄了,不知是風吹,還是故意為之。
程敬先一步過來,也不進去,大喇喇的坐在門檻前等着。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見程懷與崔芙行來。
視線隔空對上一瞬,程敬面無表情的側頭移開,站起了身。
崔芙怔了一瞬,微微垂眼,也沒開口。
程懷瞧着程敬道:“先去給祖宗上柱香。”
程敬也沒多說,轉身進去上了。
他剛把香插進香爐,外面傳來一聲——
“我兒可算回來了!”
程敬動作一頓,諷刺的扯扯唇角。
伴随着那哭聲,一道男聲響起:“先進祠堂再說吧。”
門推開,太夫人看見程敬時,恨不得撲上來撕咬他,被身邊的嬷嬷硬生生拉住了。
程敬半分未躲,雙手環胸靠在祖宗靈臺前,吊兒郎當的笑:“半月不見,母親老态盡顯啊。”
這般年紀,氣色不好,愈發顯得老态,皺巴巴的皮囊耷拉着,發間不見幾絲黑。
瞧得出來,手下人沒敢惜力。
這半月他過得不好,這老虔婆更甚。
程懷看他一眼,程敬臉上的笑收斂了些。
“未給母親盡孝,是兒子不是。”程懷拱手行禮,又道:“母親倒是也給兒子一個回答,阿芙腹中孩子,可是母親所為?”
太夫人眼神淬了毒似的瞧了眼崔芙,又看了眼程敬,啞聲嘶吼道:“那孽種!那孽種……你質問我,倒是不妨先問問,你的好媳婦與你這護着的弟弟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程敬迎上程懷看來的視線,臉上神色未變,目光散漫。
須臾,程懷收回視線,打破一室沉寂。
“阿芙與二郎,是嫂嫂與小叔子,清白無虞,母親因自己疑心,便害了阿芙腹中孩子?”
“你糊塗!”太夫人怒喊一聲,“我都讓人查了,這孽障與崔氏不清不楚,被丫鬟撞見過許多次!就連你院子裏的丫鬟都說,這孽障時常去,一待便是兩刻,誰知道他們幹了什麽傷風敗俗之事!”
“你身子常年不好,崔氏進府多年,怎的就突然有孕了?我決不允許你的血脈被混淆!”
崔芙一張臉煞白,身子如秋葉般輕晃,她咽下喉間苦澀,剛要開口,手被握進了一個暖乎乎的掌心。
“母親同為女子,該知名節對女子多重要,你這般說,可曾想過阿芙要如何活?”程懷語氣失望的問。
“我……”
“我信她,母親不信,我敬她,母親不敬,母親對我有生恩養恩,兒子自該孝敬,但您對阿芙無慈愛之心,無恩重情誼,阿芙自也不必再對您侍奉。”
“混賬!”
“母親罵的有些早了,”程懷掃過站在一旁的程敬,視線重新落回,道:“母親戕害人命,未曾驚動官府,兒子如今是一家之主,便托大做個決斷,家法三十杖,分五日行,念及母親年歲已高,這一百五十杖,兒子替母親受,阿芙之痛,兒子替不了她疼,受五十杖,母親難償阿芙喪子之痛,如今杖不在自身,也難免輕飄……”
他說着,扯唇笑了聲,“不知這侯爵,母親可在意?”
霎時,那雙渾濁的眼,瞳孔驟然緊縮,似是猜到什麽,嘴唇哆嗦着怒吼一聲:“你敢!逆子!”
崔芙腦子嗡鳴一聲,怔愣片刻,一滴淚倏然滑過面龐。
握着她的手松開,程懷接過小厮遞來的香,上前一步跪在了祖宗靈位前,擲聲道:“今不孝子程懷,立身不正,處事不明,愧對祖先英靈,不配襲爵位,自請廢,即日起,程敬承家主位,襲侯爵,承家風家訓,揚侯府之德。”
程敬側身看着他,垂在身側的手捏得骨頭都疼,心卻是狠狠沉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