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歲
第28章 新歲
程懷跪在祖宗牌位前, 四十杖捱完,背後青紫腫起,咯血暈倒了過去。
崔芙急急跪在墊子上, 感受着肩膀突如其來的沉重。
她手哆嗦的厲害, 絲毫不敢碰他傷處。
太夫人瘋魔的嘶吼哭喊過一陣,怔怔然的盯着暈倒的程懷, 眼神空洞。
程敬深吸口氣, 兩步過去,抓着後背血肉模糊的人扛到肩上, 低聲道:“讓人請大夫。”
崔芙眼淚滴到手背上, 垂着眼‘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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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程懷入宮求見了官家,出來時,安遠侯已易主。
每日四十杖, 身上的傷不見好,身子愈發每況愈下, 只憑藥吊着命, 而每日祠堂行家法時, 太夫人都會被人請來, 于旁邊觀刑。
這些, 謝蘊是聽戚钰說的, 而戚钰聽誰說的, 自是不必多猜。
謝蘊清楚, 程懷此舉,是在給崔芙交代。
太夫人最看重的, 莫不過是那爵位,和她膝下唯一一子。
當真殺人誅心。
“還有一事”, 戚钰将手中茶一飲而盡,沒嘗出好壞,抹抹嘴道:“程懷前幾日讓人買了宅子,多半是要搬出侯府了。”
謝蘊動作一頓,擡眼瞧他。
“如此,你也可安心些。”戚钰與她對視道。
謝蘊不置可否,半晌,勾唇輕笑了聲。
程二這遭,輸了個幹幹淨淨。
讓他襲爵,怕是好比吞了蒼蠅。
傍晚,謝蘊與戚钰一同往雲七堂去。
永嘉公主抱着瑩姐兒,溫聲道:“明日新歲,宮中有宴,按照慣例,要在宮中守歲了。”
白珠兒臉上喜色壓不住,“我、我也去嗎?”
“依舊制,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可攜家眷入宮赴宴,你自是去得。”永嘉公主道。
戚钰仔細将橘子瓣的經絡挑去,頭也不擡的道:“我也去!”
說罷,他剛想扭頭與謝蘊說,明日可帶你在宮裏逛逛。
“母親,我便不去了。”謝蘊輕聲道。
“欸?”戚钰臉上略顯納悶。
“上次祭宗廟,已承官家之恩,這次宮宴,母親是皇親國戚,雖說多帶兩人不打緊,但到底是不甚妥當,這熱鬧,兒媳便不去湊了。”謝蘊輕緩解釋。
永嘉公主瞪一眼睜着圓眼睛的兒子,臉上仿佛寫着,你看看你不成器。
戚钰:“……”
“也罷,明日宮中人多,定然嘈雜的很,你在家裏也好,我讓人在院子裏給你備一桌宴。”永嘉公主道。
戚钰眼珠子轉了兩圈,立馬道:“那我也不去了!我們在家裏守歲。”
永嘉公主心口郁悶散了些,總算是上道了點。
欣慰不過須臾,便又聽這混賬開了口。
“但是紅封不能少!讓舅舅給我們倆裝得鼓鼓的!”
永嘉公主咬牙:“別逼我在過年的時候扇你。”
戚钰敢怒不敢言,将手裏幹幹淨淨,不見一點經絡的橘子塞給謝蘊,小聲嘟囔:“好兇……”
謝蘊眼皮跳了下,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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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晌午後,各院躁動。
謝蘊坐在榻上翻看書卷,恍若未聞。
片刻後,聽雪噔噔噔跑進來,歡喜道:“姑娘!奴婢穿這件好看嗎?”
梅紅衣裙,刺繡精致,衣襟袖口和裙擺滾了一圈白色毛絨,看着甚是可愛。
“好看。”謝蘊笑道,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将手邊幾個紅封遞給她,“拿去給院子裏的人都發一個,你與問月、羌彌的,發完再過來拿。”
聽雪一聽便知,她家姑娘給她們仨的紅封與旁人的不同,頓時喜滋滋的去了。
聽着院子裏傳來嬉鬧歡喜聲,謝蘊勾了勾唇角,又翻過一頁書。
……每逢佳節倍思親。[1]
晚膳是在主院用的,剛至酉時,戚钰便十分自覺的過來了,大馬金刀的往謝蘊對面一坐,不見外的端起她面前的茶喝。
謝蘊掃了眼,也沒作聲。
兩盞茶解渴,戚钰閑不住的問:“你在看什麽?”
“詩文。”
“哦”,戚钰吃了塊牛乳糕,又問:“我在太廟給你的那茶葉喝完了嗎?”
謝蘊淡漠翻了頁書卷,道:“讓人給我祖父送去了。”
“哦,那我改日進宮再給要一些來。”
“……”
戚钰絲毫不覺不妥,還掰着手指頭數,“舅舅那裏還有美酒,字畫,瓶瓶罐罐許多,祖父、叔父叔母還喜歡什麽?我一并要來。”
謝蘊閉了閉眼,“……不必。”
“都不喜歡呀?也是,那些東西都無甚意趣……”
用過晚膳,謝蘊便委婉趕人了。
戚钰卻是坐着不願走,賴賴唧唧道:“我想與你守歲。”
“我要歇息了。”謝蘊道。
戚钰一張臉被酒意熏紅些,雙手捂着說:“啊?你不去街上逛逛嗎?今日新歲,許多酒樓都很好玩兒。”
“二爺去吧。”謝蘊不為所動。
“行吧”,戚钰站起身,“我有歲禮贈你,本想着守完歲再送的,但你要睡了……”
他吃了酒,身上暖乎乎的,說話溫吞,多了幾分懶洋洋的拖沓,但碎碎念的嘟囔聲沒改。
謝蘊深吸口氣,站着瞧他,似是催促趕緊的,送完就走。
卻是不想,戚钰過去拿了她披風,不由分說的給她系好,“走。”
這般語氣,像極了那日在柿子園裏,他微眯着眼仰頭看着柿子樹,“打。”
“去哪兒?”謝蘊将那畫面驅散,細眉微蹙的問。
“帶你去拿賀禮。”戚钰似是怕她不跟他走,手握住她的細腕,那裏有一只羊脂玉镯,溫潤,卻是不及她那一截皓腕。
戚钰咽了咽口水,耳根在黑夜裏漸紅。
丫鬟們都聚在一處用飯,屋子裏燭火亮,嬉笑聲卻輕。
兩人誰都沒驚動,出了四宜堂,出了府。
被抱起放到馬上時,謝蘊還有種恍惚感,後背驀然貼上一片溫熱胸膛,他的熱傳至她身上,灼得她往前輕挪。
甫一動,腰被一只手掐住,略帶酒氣的呼吸纏在耳後,“別動。”
那只手往前,将她披風攏好抓着。
謝蘊未及回神,便聽耳邊低聲——
“走了。”
姑蘇多水多船,謝蘊騎術不佳,馬蹄揚起時,她幾欲抑制不住的驚呼一聲,聽得耳畔低笑聲。
“駕!”
馬自長街過,那豆亮的燭火迅速閃過,将那些歡聲笑語抛之身後。
今夜新歲,城門未關。
馬蹄聲急,風揚起,冷冽幹燥的空氣争先恐後的湧入鼻腔,不同于姑蘇的潮濕,謝蘊莫名感受到了快意,僵了許久的身子都軟了些。
戚钰感覺到,唇角的笑意漸濃,一雙眸燦若星子。
出了城,謝蘊便猜到他要帶她去哪兒了。
馬場。
背後有山,前面有泉,一片荒原上建着馬場。
“我幼時便愛馬,這地兒,是舅舅給我的,宮裏旁人都不知道”,戚钰驕傲道,勒馬停下,他翻身下來,又将謝蘊抱下來。
許久未踩實地,謝蘊腿腳有些發軟,險些跪下,被他提着腰帶起。
“沒事吧?”戚钰問。
謝蘊搖搖頭,視線在眼前景色劃過。
很大。
“上次說好要帶你去看小馬駒,因着落雪,耽擱至今……”戚钰邊說邊帶着她往裏走。
這裏道路崎岖不平,謝蘊難免深一腳淺一腳的。
戚钰瞧見,伸手抓着她手臂,懊惱道:“忘了拿盞燈籠了。”
謝蘊:“無礙。”
兩人沒再說話,安靜的往那邊馬圈走。
戚钰說的小馬駒,此時正在睡覺,聽見動靜,耳朵動了動,有一匹小黑馬睜開眼睛看了他們一眼,又閉上。
戚钰覺得十分沒有面子,喊:“起來幹活兒啦!走兩圈!”
“……”
沒馬搭理他。
謝蘊微微側首,有些無語。
戚钰察覺到她的動作,替自己解釋:“我沒騙你,它們還在吃奶呢,等等,我将他們牽去吃奶給你看……”
謝蘊眼皮狠狠一跳,伸手按住他的手臂,表情一言難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戚钰一張臉,後知後覺的紅了。
少頃,他輕咳一聲,打破沉寂,“我、我帶你去拿歲禮吧。”
謝蘊淡淡嗯一聲,跟着他走,輕聲問了句:“是什麽?”
戚钰有意想賣個關子,奈何藏不住,對上她瞧來的視線,禿嚕了個幹淨。
“一匹馬,通體雪白,漂亮得很,還是汗血良駒,很是難得,程二那厮想要,被我搶了去,他還揍了我一頓。”戚钰得意道。
謝蘊唇嗫喏了下,輕聲道:“又何必……”
“沒事啊,我抗揍。”戚钰神色驕傲道。
謝蘊怔怔瞧他一瞬,心裏冒出‘赤誠’二字。
夜色深,那雙眼卻如琉璃糖一般顏色,歡喜、難過、不高興,以及小心翼翼的讨好,都□□放在其中。
謝蘊忽的想起崔芙說,心悅屬意一人,就是能瞧見他旁人都瞧不見的好。想他歡喜,想他順意,想将自己最好的都給他。
謝蘊不明白,戚钰既是那般喜歡那匹馬,又怎會送給自己?
燭火下,那匹馬當真如戚钰方才所說,雪白,一絲雜色也無,那雙眼睛更是漂亮,透着澄澈藍。
“你別這般瞧着我”,戚钰咕哝道,神色有些不自在,“程二說,哄人要投其所好,可我對書卷知之甚少,先前更是鬧出那笑話,所以才想送你這白馬,是否良駒我很是清楚,只是,你若不喜歡,我再送旁的給你……”
“喜歡。”謝蘊忽的打斷他的話,迎上那雙懵的視線,她深吸口氣,又重複:“我喜歡。”
眼瞧着那雙眼睛怔忪一瞬,随即迸出笑意,眼角弧度彎起,唇角輕動兩下,壓不住的笑意,索性露齒笑得坦然。
生動且神色飛揚,歡愉寫在臉上。
謝蘊想,那些算不清的賬,就這樣吧。
她收了他的讨好,不去計較前世難熬的三年。
新的一歲。
祝他萬事勝意,娶自己喜歡的娘子,不是妾,以妻禮。
祝自己……鵬程萬裏,不拘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