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得償所願
第32章 得償所願
戚钰是在翌日傍晚回來的。
燭火昏暗搖曳, 謝蘊還是瞧見了他臉上腫起的巴掌印。
“這是和離書,已與官府備案,你……何時回家?”戚钰将手中蓋了官印的紙遞給她, 喉嚨滾了滾, 還是沒忍住問。
謝蘊垂着眼,半晌才接過, 聲音很輕, “明日。”
戚钰喉間一卡,這才忽覺, 她書案上空無一物, 筆墨紙硯,一摞書卷,字畫筒,都收了起來。
有什麽湧上心頭, 瞬間憋紅了眼。
“好”,戚钰深吸口氣, 微微點頭, 又道:“明日我送你出府, 護衛……”
“無需護衛”, 謝蘊眼眶溫熱, 忽而仰頭瞧他, 笑了笑道:“送我出府便好。”
戚钰眸中似有細碎的光, 眉眼藏着感傷, 對視一瞬,他也勾唇輕笑, “好。”
是約定,也是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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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七堂。
熱茶換過兩次, 一位嬷嬷進來道:“二娘子,殿下讓您進去。”
“多謝。”謝蘊起身,微微颔首。
屋裏,永嘉公主發髻拆了,靠在迎枕上揉着額角,瞧着臉色不是很好,不等謝蘊行禮,便擡手道:“免了,上前來坐。”
今日近午時,永嘉公主被官家請入宮中,謝蘊自是聽聞,也知曉她要說什麽,不争不辯的上前,在挨着軟榻的椅子上坐了。
“阿蘊,我是當真喜歡你。”永嘉公主開口道。
謝蘊:“謝殿下厚愛。”
似是因這稱呼,永嘉公主面色一怔,而後搖搖頭,瞧向她的眼神帶着些惋惜,“到底是我沒将戚钰教好。”
“二爺很好”,謝蘊說着擡起眼,語氣肯定,“他有他的好。”
永嘉公主輕輕笑了下,面色卻是苦的,“今日他入宮,與官家說要和離,官家疼他,但也被氣得打了他二十板子,戚钰梗着脖子依舊執着要和離,吵作一團時,戚钰說了句,‘她那般好的人,憑何要被我這混賬胚子拖進泥潭’,那道婚旨,到底是我求錯了,耽誤了你。”
謝蘊垂着眼扯了扯唇角,沒說出話來。
忽的想起,方才戚钰轉身出去時,僵直的背影。
敘話片刻,氣氛寧靜溫和。
謝蘊起身告辭前,将帶來的東西奉上,“這套茶碗是殿下所贈,太過貴重,未曾用過,今日辭別,特來還與殿下。”
“你帶着吧。”永嘉公主道。
“宮中制品,于理不合,多謝殿下。”
謝蘊說罷,起身屈膝行禮,真心實意道:“叨擾良久,這些時日承蒙殿下關照,祝殿下從今把定春風笑,且作人間長壽仙。”[1]
目送那道纖瘦挺拔的背影出了屋子,永嘉公主長長嘆了口氣。
出了雲七堂,有一道廊亭,穿過去,便是後花園,再往前走……園子,長廊。
燭火亮在腳邊,謝蘊腳步停下,靜靜瞧了那拱花門半晌,片刻後,還是默然轉身。
園子裏的雪早就消融了,戚钰蹲在地上,仰頭瞧着她笑時,說的那句‘堆個我娘子’,那巴掌大的雪人留在了蒼山客舍。
雪是涼的,柿子是甜的。
謝蘊頓覺,身上好像卸下了什麽重量,輕飄飄的,背後吹來夜風,她渾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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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和離,是由娘家來接人。
謝蘊家書今日剛送出,多則半月才能收到,自然家裏無人來接。
門前車馬十幾輛,馬蹄踏在石板上噠噠作響。
這般陣仗,來往之人不免多瞧幾眼。
謝蘊緩步下了石階,道:“二爺就送到這兒吧。”
戚钰腳步一頓,停下,立在最後一階。
他垂在身側的手捏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日後,望你得償所願,若是……若是願意,給我來個信兒。”
謝蘊仰着頭瞧他,眉目舒展。
她今日穿了雨後晴藍,襯得那張臉白皙細膩,那雙眼,盛着日光。
謝蘊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道:“身上的傷,記得上藥,珍重。”
說罷,她朝永嘉公主和白氏行禮後,轉身蹬車,餘光掃過日光下那奢華莊重的門匾。
今日終得夙願償。
馬車輕晃着到了糖水巷,停滿了巷道,熙熙攘攘。
許多人駐足,好奇打量,閑言碎語低聲。
不知事的孩童打鬧着跑過,嬉鬧聲吵亂那碎語。
謝蘊被聽雪扶着下了馬車,下人們有條不紊的将馬車上的東西往宅子裏搬。
不出半日,巷子裏傳遍了,今日這小娘子是和離回家的。
流言總是如此,跑得飛快,不過謝蘊不甚在意。
宅子裏有一湯泉,謝蘊穿着輕薄衣裳泡在其中,額上生了汗,臉頰也紅撲撲的。
稍一動,水聲嘩啦啦的響。
謝蘊斟了杯溫酒,靠在池壁前小口飲。
她忽的想起,上世與戚钰的那盞交杯酒。
北邊壯闊,就連酒都比姑蘇的烈上許多,謝蘊初嘗,舌尖品得辛辣,不由皺眉,姿勢親密,眼中神色一絲一毫都藏不得,戚钰瞧見,反手一轉,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手中的酒送至自己唇邊,一飲而盡。
放下酒盞時,謝蘊聽見他似嘟囔的一聲,“真嬌氣……”
到底是剛出閣的姑娘,臉皮薄,謝蘊霎時臉上浮出紅霞,比胭脂更甚。
戚钰扭頭瞧見,又慌忙挪開,眼睫顫了顫,又故作不經意的瞧了她一眼,兩人撞上視線一剎那,他瞪圓的眼睛裏有些慌張,急急忙忙道:“我要去招待賓客啦!”
說罷,便跑。
門啪嗒一聲關上。
往後三年,有他在時,謝蘊席間的不曾沾過一滴酒。
往事總比邺都酒還要烈上三分,謝蘊深吸口氣,壓下那難以言說的酸澀。
到底是這湯池太熱了,熏紅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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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白珠兒有意問戚钰兩句,但是定睛一瞧他那臉色,頓時打退堂鼓了。
白珠兒是昨日入夜時,才知戚钰與謝蘊和離之事。
驚詫過後,又百思不得其解。
戚钰那樣在意謝蘊,怎會跑去宮裏說要和離的?
那道晴藍身影被車簾遮擋,而後不見。
馬夫将腳凳放好,駕馬離開。
直至最後一輛馬車縮成小點瞧不見了,立在府門前的人依然未動。
永嘉公主嘆了口氣,也沒出聲勸,被嬷嬷扶着轉身進去。
白珠兒又瞧了眼那孤零零沉默的背影,搖搖頭,跟着進去。
那道身影伫立許久,從日頭初升,到烈日當空。
門前護衛初時來擠眉弄眼詢問這何意,到逐漸适應,滿臉麻木。
要吃飯了……
門前的身影動了動,轉身進了府。
步伐沉重。
院門前依舊挂着那塊‘四宜堂’牌匾,戚钰頓足片刻,入內。
‘吱呀’一聲,他推開主院的門。
院中無甚變化,就連謝蘊往常曬太陽坐的那張藤椅也依舊擺在廊下。
丫鬟們有些不知所措的侯在一旁,看着戚钰掀簾進了主屋。
熏香已滅,但空氣中殘留着淡淡清香。
書案上,一株綠梅開得正好。
梳妝臺搬走了,那處瞬間空蕩蕩,原先是戚钰擺着衣裳箱籠的地兒,成親時,謝氏來人布置新房,說是那處正适宜擺梳妝臺,戚钰不情不願的讓給了她。
屏風換回了他從前用的那扇駿馬圖的,戚钰挑剔,那屏風是宮中繡娘所繡,來來回回七八次,總算是勉強合乎他心意,只是如今瞧着,不及那扇木芙蓉柔和。
剛成親時,那夜他回來的晚,透過那扇屏風瞧她,分明困極了,倚着床帏睡得東倒西歪。
他的那床具被她送去了書房,而這座并未帶走,只是上面不見寝被床簾。
戚钰挨着床沿坐下,終是沒忍住,淚珠滾落,打濕了衣袍,喉間溢出一聲輕咽。
他騙了她。
他好壞,不想她得償所願。
可她又是那樣好的姑娘,只有王觀那般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片刻後,戚钰屈指蹭掉眼眶濕濡,剛要起身,忽的瞧見床角處露出一半的紙張。
水洗過的眼眸幹淨純澈,劃過些疑惑。
他伸手抽出,打開看了,神色頓時一怔,繼而又變得淩厲,将那紙折好揣進胸口,大步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