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第43章 43

【四十三】

衛汀雨沒有說話。

她垂眸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忽地無聲投向窗外,大雨砸在窗戶上的聲音淅淅瀝瀝,烏墨似的黑籠罩着天地,這別墅建在涯邊,如果站在落地窗邊便能看見,雨水斷線一樣落入海裏,海與天短暫相交。

室外暴雨如注,室內一片暖色。

從下飛機開始,再度踏上這片土地的那秒,衛汀雨覺得,她身體裏某個部分,負責維持穩定情緒的功能已經被抽走了。

她控制不住的t失神,失控,失眠。

現在她不缺錢,但要考慮的東西更多了。

但這刻好像不一樣。

她突然意識到。

那些需要斟酌再斟酌、小心再小心的一切問題,龐大的像堵住路的山石,在這剎全部清零,也許因為暴雨将她和真實的世界隔絕開來,于是她只剩下兩件事可做。

喝粥。

思考如何回複一句無關緊要的玩笑。

然後繼續喝粥。

衛汀雨覺得這一秒像個幻覺,以至于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望向應修慈。

在她沒說話這段時間裏,男人只是姿态閑适地喝水,僅此而已。

衛汀雨問。

“這種算是在調情嗎?”

她問得很認真,也嚴肅,像在求學提問。

以至于應修慈直接失笑,笑到俯身,背脊微微弓起撐出襯衫布料的弧度。

衛汀雨迅速掃了一眼,又剛正不阿地直視前方。

成年人有自己的規則,心照不宣、秘而不發的一種規則。

衛汀雨完全無視這些。

他看過的關于她的資料裏,常失敗的一件事是調情。

看來确實如此。

衛汀雨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略不爽地揚了揚眉:“幹嘛?”

“衛汀雨,你真的是——”

應修慈輕搖了搖頭,推開椅子站起來,與她擦身而過,丢下一句:“先吃飯吧。吃完回客房休息,你那個問題确定了位置再讨論。”

他那問題實在多餘。比起衛汀雨提前替誰準備好這東西……

她用來灌水玩氣球射擊的可能性更高一點。

吃完以後衛汀雨推開書房門,露出一只眼睛:“哎。應修慈,你家有沒有活動的地方?”

應修慈瞥她一眼,視線又回到電腦屏幕:“什麽?”

“就是訓練場地,可以射擊或者練——”

衛汀雨想了想,又很快否定了自己,擺了擺手:“算了,因為時曜家有,就是小夏家,他們家地下射擊場超級大。你知道小夏吧,就是那個接我的。”

她發誓沒有羨慕,只是有點向往。

“嗯。”

男人應了聲,神色沒什麽波動:“你的妻子。”

應修慈話頭一頓,撐着下巴懶洋洋地問:“所以,你們是法定關系嗎?”

衛汀雨:?

她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無語到快速翻了個白眼。

“當然不是。”

幾秒後,衛汀雨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她有法定老公了。”

應修慈黑眸凝視她幾秒,收回視線後又短促笑了下:“是嗎。聽起來很可惜。”

“也沒有啦。”

衛汀雨的語氣越聽越傷感。

從各種角度來說,如果任何一個人類要找個夠堅定、夠靠譜的伴侶,夏醒言确實是個完美的選擇。而且夏醒言是唯一一個,放她出去做什麽事,絕不會不停追問的人。

夏醒言習慣性給出全部信任。

時曜真是賺大發了。

衛汀雨想到那個男的,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來。

她就沒姓時的那種狗屎運了。

正憂傷着,樓下突然傳來門鈴聲。

“我去開吧。”

衛汀雨剛轉身,想到什麽又很快給他讓出路:“算了,你自己去。”

她不喜歡走樓梯,走下去很麻煩。

應修慈跟她擦身而過時,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下樓點開可視門鈴。

衛汀雨本來靠在二樓欄杆上吃水果軟糖,這裏視角很開闊。

可視門鈴上的畫面彈出那一瞬,她嚼軟糖的動作一下停了。

屏幕畫面上彈出了個棕發的年輕混血,她的骨骼立體精巧,第一眼沖擊力很強,氣質卻幹淨柔軟。雨水打濕了她,長而密的眼睫上挂着雨珠,渾身微微發抖,像被暴雨淋慘的鳥類。

應修慈沒說話,對面嗓音發抖的聲音透過可視門鈴傳來:“先生,請……請救救我好嗎,我只需要稍作休息,我真的走投無路了,我會回報您的,我手上肯定有您想要的東西——”

衛汀雨轉身就走。

應修慈這邊要摁下關閉鍵的前一秒,她又繼續道。

“那位……那位亞洲的社會學者,我那時認識她!她是個很好的人。”

女人搖了搖頭,幾乎泫然若泣:“跟他們決裂太艱難了,我真的沒路可走了,請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應修慈沉默了幾秒,擡手拉開了門。

年輕女人泫然若泣地努力忍住抽噎,棕色的發絲被打濕,一縷縷地貼在臉上。

她擡起頭來,男人神色漠然,幾乎沒有任何情緒,也并沒有上前一步,只是倚着門框,平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謝謝您。”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可以……”

話被應修慈直接截斷:“你剛才還沒說完,不繼續嗎?”

“我能進屋喝口水嗎?”

她上前了一步,怯生生地問。

應修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看來在你上級那裏,我是很好對付的蠢貨。”

他說得雲淡風輕,女人只愣了很短的時間,下一秒,她溫溫柔柔地勾唇,擡起手來:“但是,您還是上我的當了,不是嗎?那個管家死了,也許下一個輪到您了呢?”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胸膛。

不到一米的距離。

“先生,您比我想象的聰明一點,也比我想象的——”

女人歪了歪頭,有些俏皮地笑了:“漂亮。如果不是現在遇見,我們或許可以睡一次試試。”

應修慈斂起眼睫,什麽也沒說。

他徹底沒有表情的時候,如同極晝上的一角冰川,寒氣滲人。

面前的男人完全不害怕,女人正挑眉,打算花幾秒辨別是逞強還是求死,順便慢騰騰給手槍上了膛:“怎麽,沒有任何想說的嗎?”

女人話音落下那一瞬,槍聲短促響起,子彈穿風而過,打中了她的手腕!

來不及管手,也沒有叫出聲來,她只是快速、不可置信地仰頭往二樓看了眼,只看到一只全黑的 m24 槍管伸出。

兩秒後,對方再次扣動扳機。

砰——

正中眉心。

女人緩緩倒下。

那支槍管很久都沒有縮回去。

…………

警察來了後處理了三個多小時。

監控記得太清楚,整件事的發生順序顯而易見,死者還是本州通緝令裏的人,一名黑人壯漢警察在結束前,安慰了下這位亞洲富豪:“您一定受驚了,還好保镖動作快,你們先去醫院檢查下吧,白天再來做筆錄。”

應修慈:“好,謝謝。”

他看向不遠處站在紅藍警燈影子裏的人,一位女警正在跟她說着什麽。

衛汀雨點頭的幅度很小,從頭到尾偶爾張口回答。

警察離開後,衛汀雨在原地站着,雨水打下來她也渾然不覺,腳邊積起了一小團水漬。

她一直地盯着地上的紋路,目光失焦。

直到頭上多了一把傘。

衛汀雨後知後覺地緩慢扭頭,視線在應修慈身上游移,似乎是在判斷他是誰一樣。

“進去嗎?還是想回你過來的地方。”

應修慈問。

“都可以。”

衛汀雨花了幾秒才找回聲音,說完很快搖頭,嗓音輕微沙啞:“不用了,我回去了。明早還要去警察那邊。”

皮卡停在幾百米外的車庫裏。

兩人在雨裏走着,沒人說話,濕透的肩膀偶爾碰在一起。

她坐上車後,關了兩次門才關上。

“衛汀雨。”

他敲了敲車窗:“要換一個嗎?”

衛汀雨手搭在方向盤上正發呆,緩了幾秒才嗯了聲:“什麽?”

應修慈帶她從地下車庫穿過,在一輛塗裝過的奔馳 G65 前停下,輪毂換成了很暗的紅黑配色。

“開這個,系好安全帶。”

他把車鑰匙遞給她。

衛汀雨深深看了他一眼,接過鑰匙,跳上了主駕駛。

她幾乎是飙出去的,提速後就沒有再降過了。

重新沖到了來時的蜿蜒山道上。

把車窗落到最底,任暴雨落進來。

衛汀雨的記憶力一向強。

年輕女人那張臉,從頭到尾只在集團裏出現過四次,但她早已經烙印在心上。

在她束手無措的那一次,這個女人也是這樣出現的。

她長相幾乎沒有變過。

只是那時候的神情更柔軟、更憐惜。

她叫 Sylvia。衛汀雨不是擅長相信的人,但那一刻無論是理智還是情感,她都只能相信這個 Sylvia。

她說自己在這裏很久了,早都想逃離了,她們可以互相幫助,甚至,對方替她擋過一槍。

衛汀雨其實做好被背叛的準備了。

只是沒想到,對方聰明到能在收集到的信息裏,把關于衛桉那部分摘出來,分析後設計了一次意外。

火光騰起前,Sylvia 微笑着退後離開。

——Enjoy the moment.

衛汀雨趕去了,但晚了一步,剛好撞上這一幕。

……

她是上一任頭目的情人,衛汀雨知道自己會再見到這個女人。

但沒想到這麽快。

看到她倒下,衛汀雨甚至沒有快意,只有茫然。

——太輕松了。

怎麽可以。怎麽能讓這一切結束的這麽輕松。

衛汀雨踩下油門,在發動機的轟鳴中穿過雨幕。

雨點砸進來,但是她沒有任何感覺。

跟心中膨脹生根發芽的痛苦相比,一切都太溫和了。t

這一生,她所有關于信任的冒險從未成功過。

失敗,失敗。

還是失敗。

命運未曾對她展露過仁慈。

衛汀雨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怒意幾乎要沖破了天。

無處發洩。

直到她發現後視鏡裏有一輛液态金屬銀的賓利慕尚,始終不近不遠地保持着距離,沒有超她。

衛汀雨踩了急剎,停在了應急帶,開門跳下了車。

慕尚也停在了幾米外。

她大步走過去,腳踩在瀝青路面上帶起水花。

衛汀雨停在主駕駛邊,冷不丁一拳砸在車窗上!

她的胸口急劇起伏,想說什麽,最終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只是脫力般地沿着車身滑到了地上,坐在了雨地裏,蜷起身子,把頭深深埋了下去。

主駕駛上的男人開門下了車,黑色的傘在她頭頂撐開。

“起來。”

應修慈俯身扣過她手臂,聲線低而微沉。

“……應修慈。”

衛汀雨忽然擡起頭來,語氣平靜地叫他名字。

雨點順着她眼角滑下,所有僞裝過的情緒都被撕裂剝開,扔到了雨夜山崖下。

只剩下骨子裏那點冷倔。

她緊緊盯着他,像一只蜷在他西褲腳邊的受傷獸類,傷痕累累,但依然亮得出拼死一搏的尖牙。

她在找一種武器。

對外行,對內也可以。

只要能止住洶湧滔天的痛苦,哪怕是暫時的。

她的聲音幾乎飄散在風雨裏,是完整的,也是碎裂的。

“跟我做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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