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腳步聲停住,自後院趕來的陳雲起恰好聽到了姬瑤這句話,他緊抿着唇看向少女,神色沉凝。
他只需一句話便能在在陳肆面前拆穿姬瑤冒名之事,但他沒有。
姬瑤昨夜救了他,或許是因為這一點,陳雲起選擇在不知身份的陳肆面前保持沉默。
而陳肆看了一眼陳雲起,冷聲問道:“你便是這家中下人?”
話是問句,語氣卻很篤定。
陳雲起這一身劈柴的打扮的确不怎麽體面,甚至可以說有些灰頭土臉。
他并未因陳肆這句話而感到惱怒,只是沉聲反問:“你是誰。”
不請自來,非客。
陳肆為他這話皺了皺眉,淮都陳氏之中,絕沒有下人敢這般對他說話。陳稚不知禮數也就罷了,她身邊下人竟也是如此。
看着從自己進門就坐在竹椅上動也不動的姬瑤,陳肆實在有些氣不順,他已經自報家門,知道自己是她堂兄,好歹也該站起來問個禮吧。
見姬瑤始終不動,陳肆憋得有些內傷,但若主動将這等事提出,似乎顯得自己有些斤斤計較。罷了,她出身鄉野,何必與她計較。
陳肆無意再浪費時間,看向陳雲起道:“你可知淮都陳氏。”
在他話音落下之際,陳雲起抿緊了唇。
淮都陳氏之稱,他曾經從父母口中聽說過。
“你來幹什麽。”陳雲起看向陳肆的眼神多了幾分防備與敵意。
“看來你知道。”陳肆見他如此,頓時了然。
他知道淮都陳氏,想來該是當年護送陳稚的仆婢後人。
陳肆猜得不錯,陳雲起的父親正是陳氏當年的護衛,母親,則是陳家家主已過世的夫人最信重的侍女。
“我乃淮都陳氏一脈,陳肆,此行奉家主之命,帶陳稚前往淮都。”陳肆再度說明自己的來意。
而聽到他這句話時,陳雲起只覺荒謬。
陳稚病逝後的第三年,她素未謀面的那位父親派了人來,要将她帶回都城。
陳稚叫了陳雲起十四年阿兄,她是他妹妹,卻不是他的親妹妹。
她是淮都陳氏家主的女兒。
陳稚原本應該是淮都陳氏的掌上明珠,可惜當年她生母家族傾覆,這位夫人因此憂思過度,生下女兒後便油盡燈枯。臨死前,她為自己的女兒取名為稚,命陳雲起的父母等扈從帶其遠離淮都。
一路波折,便有人生出背棄之意,他們為何要奉一個尚在襁褓之中,什麽都不知道的嬰孩為主人?不如殺了她,将那些金銀寶物分了不是更好?
好在陳雲起的父母從未生出這樣心思,兩人盡心護持,最終帶着她和陳雲起平安抵達杏花裏,在此定居。陳稚的母親只希望她能平安長大,于是二人也未曾告知陳稚身世,只将她當做自己的女兒養大。
有關陳稚的身世,陳雲起也是在幾年前,陳母臨死之時方才得知。
但這個真相并不會改變什麽,在陳雲起心中,陳稚始終都是他的妹妹,什麽都改變不了這一點。
只是無論他如何小心照顧,生來體弱的陳稚還是病逝在兩年前的風雪中,而在她死去的兩年後,淮都陳氏竟然派了人來,要接回這個女兒。
這個時候,陳雲起忍不住想,如果他們能早些來,以淮都陳氏的勢力,吱吱是不是就能活下來?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
陳稚的病在兩年的冬天突然惡化,在這之前,她本已有了好轉的跡象。就在冬日的第一場風雪中,陳稚毫無預兆地病倒,随後病情在短短幾日間急轉直下,陳雲起什麽也來不及做,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身體在自己懷中化為冰涼。
陳雲起覺得有些可笑,那位陳氏家主,是因何想起了這個女兒呢?
但他的女兒早已埋骨在杏花裏的風雪中。
陳肆并不知道陳雲起此時心緒如何翻湧,見他沉默許久也不開口,不免生出幾分煩躁來。他本以為這個下人說起話來不會像姬瑤一樣十句才回上一句,不想也好不到哪裏去。
陳肆徹底沒有再多說的興趣,直接将手中令牌抛給陳雲起,只道:“我尚還有事要辦,半月後再來此地,這段時日你們将行裝收拾好。”
他沒有問姬瑤的意見,在陳肆看來,她沒有理由不随他回淮都。杏花裏這樣的偏遠之地,如何比得上極盡繁華的上虞國都。
從他的态度,其實也可以窺見幾分那位陳家家主對陳稚這個流落在外的女兒是什麽态度。
以命令的口氣交代完這句話,陳肆轉身離去,他也不指望從頭到尾動也沒動過的姬瑤會突然明白什麽是尊敬兄長,起身來送自己。
陳雲起沒有攔,他看着手中令牌,神情難辨喜怒,直到陳肆的身影消失在院中,才擡頭看向姬瑤:“為什麽?”
她為什麽要冒認吱吱的身份?陳雲起怎麽也想不出,她有什麽這樣做的必要。
為什麽?
姬瑤望着庭中日光,輕聲回道:“我想活啊。”
她的聲音仍有幾分滞澀,但比起之前一字一頓的喑啞已經好了許多。
姬瑤想活下去,為了活下去,她必須先做個凡人。
陳雲起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他不明白,她想活下去,同冒認吱吱的身份有什麽關聯?
姬瑤卻沒有再解釋,今日她說的話已經夠多了。
她無意再說,陳雲起最終也沒有再問。
其實這個理由已經足夠。
這世上再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
無論是爹娘還是吱吱,在離開前都告訴他,要好好活下去,所以他會好好活着,認認真真地過每一天。
另一邊,走出陳家小院,陳肆身形閃動,轉瞬便出現在數十丈外。
杏花裏,小河邊。
一輛馬車停駐在溪流旁,白發白須的老者坐在車駕上,見陳肆歸來,含笑道:“郎君見到那位先主母所出的女娘了?”
此行前來樵縣,陳肆輕車簡從,跟随在他左右的,只有這名老者。
聽了老者的話,陳肆不免想起方才絕不算愉快的對話,面上顯露出幾分不喜,口中回道:“我将令牌留給了她身邊侍奉的人,只等不思歸的事了結,将她帶回淮都。”
“看來,這位女娘并不讨喜?”老者觀他神色,笑問了一句。
陳肆冷聲評判道:“長于鄉野,不知禮數!”
老者見此,笑嘆了一聲:“這也不能怪她,生母已逝,鄉野之地又有誰能教導她?若非當年之事,她身為家主之女,本應在淮都金尊玉貴地長大,何至于淪落至此。”
一轉眼,竟已是十四年過去了,誰能想到,被流放至邊地的越氏竟還有起複的一日。
陳家家主過世的那位夫人,陳稚的母親,就姓越。
當年越氏也是淮都頗有勢力的一大家族,但天有不測風雲,朝夕之間便面臨傾覆的局面。
彼時陳氏雖未落井下石,但也及時與其撇清幹系,以免受其牽連。體內流着一半越氏血脈,陳稚留在陳家,能不能好好活下來尚是未知數,是以她母親才會将女兒交托心腹帶其遠離淮都,再三囑托,哪怕她長大,也不必告知她身世。
作為一個母親,她只希望女兒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誰也沒想到,十四年後,越氏族中竟有子弟突破五境,借此得以重回淮都。
眼見越氏将要起複,對陳稚不聞不問多年的陳家家主終于想起了這個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兒。族中門客蔔算出陳稚尚在人間,而陳肆恰好要前往此處洞天秘境,陳家家主便命他歸家時将陳稚帶回。
聽了老者的話,陳肆撇了撇嘴,對越氏頗有些不以為然:“五境又如何,我陳氏何須懼他。”
“這是自然,”老者笑意不改,一個五境修士,還威脅不了淮都陳氏。“不過本是姻親,若能守望相助,自是最好。”
對這番話,陳肆不置可否。
老者知他年少氣盛,也不多言,看向杏花裏道:“前日不思歸靈氣湧動,先天道韻溢散,竟叫這鄉裏之地也得了好處。這裏中杏樹生長百年,本已有靈,如今将先天道韻納于體內,不日應當就會結出一件至寶。”
聽到先天道韻,陳肆也不免露出心動之色,但他望了一眼杏花裏,最終還是搖頭:“如今這鄉裏之中,不僅有洞庭湖居的前輩,還有那位随國五公子,即便留下,我也未必能争得機緣。”
就算老者出手,也多不了幾分勝算。
既然知道此間機緣不屬于自己,又何必在此浪費時間,不如盡早趕到不思歸。
見陳肆頭腦清醒,老者也有幾分欣慰。待他坐上馬車,老者拉了拉缰繩,兩匹通體玄黑的駿馬邁步跑了起來,馬蹄下生出暗色煙氣,眨眼間便行過百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