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一直到吳青陽服下那枚赤紅杏果,陳雲起懸着的心才得以放下。

杏果入口的剎那,立刻化為一道暖流順肺腑而下,不過片刻,吳青陽的臉色便已經有了好轉。在吳郎中和陳雲起緊張的注視下,他原本凹陷下的胸口奇跡般得恢複如初,像是從未受過傷。

看着這一幕,吳郎中久久不能回神,身為醫者,眼見這世上竟有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奇物,心中如何不覺震顫。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或者說,身為凡人,身為庶民的渺小。

他們原本只是偏僻鄉裏的凡人,連修行之說都不曾聽聞,卻因先天道韻的溢散被迫卷入修士間的紛争,成為被踐踏的草芥。

吳郎中抹了一把臉,但他們又能如何,凡人能做的,不過是盡其所能地活下去。

吳青陽微弱的呼吸漸漸恢複如常,吳郎中探手為他號脈,手上脈象已經與常人無異,看來醒轉只是早晚之事。

聽他這樣說,陳雲起終于松了口氣,他踉跄着後退一步,這時才感受到渾身傳來的疼痛。

吳郎中注意到他脖頸上青紫掐痕,起身走向藥櫃:“我給你抓些藥敷上,放心,這回不要你的錢。”

說起錢,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拿出了放在櫃臺下的錢袋:“你數數,看有沒有少。”

陳雲起握着那袋錢,想起已經被吃進肚的燒雞和酒,不免有些肉痛。

第二日他再來藥鋪的時候,吳青陽已經醒了,正坐在門檻上曬太陽。

念在他重傷初愈,吳郎中也沒好意思立刻使喚他做什麽,且先休養兩日是正經。

在争奪先天道韻的修士離開後,杏花裏又迅速恢複了往日安平與生機,像是之前令各處門戶緊閉的混亂不曾發生過一般。

凡人或許真的就像野草,即便為逆境摧折,仍有蓬勃生命。

“雲起!”見了陳雲起,吳青陽雙眼一亮,遠遠就向他拼命揮手。

陳雲起沒說話,上下打量他一番,就地坐在了吳青陽身旁。

“聽我師父說,你為了我去找那個老東西報仇了,雲起,沒想到我在你心裏這麽重要!”吳青陽說着,一臉感動地張開手,向陳雲起抱了過來。

陳雲起身體後仰,娴熟地避開他動作:“傷都好了?”

吳青陽聞言握拳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放心吧,我現在感覺自己壯得能打死一頭牛。”

相比之下,昨日才受過傷的陳雲起看起來臉色反而更不佳。

“那就好。”陳雲起吐出幾個字,木讷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話和從前一樣少。

吳青陽也早習慣了:“我師父說這回死裏逃生是件大喜事兒,該好好吃一頓去去晦氣,你什麽時候有空?”

聽他這麽說,陳雲起擡頭望向杏花裏上方翻卷雲層,沉默一瞬才開口:“我要走了。”

吳青陽臉上露出點茫然。

要離開杏花裏的是姬瑤,不過陳雲起也會随她一起去。

她如今的身體還不能接觸日光,甚至難以随心意操控,留陳雲起在身邊也算有備無患。

聽完陳雲起的解釋,吳青陽一時還回不過神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或者陳雲起會有一天離開杏花裏。他以為他們應該像祖祖輩輩一樣留在這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後就是一生。

或許從那些修士出現在杏花裏開始,一切就注定不同了。

吳青陽在愣神片刻後笑道:“出去看看也不錯,那位姑娘那麽厲害,或許跟在她身邊,雲起你以後也會成為武寧君那樣的大人物!”

武寧君聞人昭一生可謂傳奇,他不過庶民出身,父母早逝後,靠在集上賣狗肉為生。後意外加入上虞邊軍,以戰功晉升,同時武道境界一日千裏,十餘年間晉位宗師,領上虞邊軍取得數次大捷,為上虞國君封武寧君,賜國姓聞人。

聞人昭的生平在上虞為庶民傳唱,他以微賤出身贏得尊位,無疑讓這些庶民在重壓之下看到了一線改變命運的希望。

而這一線希望,便足以讓他們支撐下去。

陳雲起想起了那日在景弈府中見過的男人,他想起了聞人昭高高在上的漠然和對庶民的不屑一顧。

“不。”他開口道。

他絕不會成為武寧君聞人昭那樣的人。

吳青陽不知道他所想,還道:“要成為武寧君那樣的大人物,的确有點兒難。”

陳雲起聞言也沒有向他解釋自己話中意思。

他不打算将曾經在景弈家中發生的事告訴吳青陽,這些事,就算說了也沒什麽用,那不如不說。

聽了吳青陽一頓絮叨,陳雲起離開藥鋪時已近巳時。

在離開杏花裏前,他決意先買匹代步的劣馬,這是為姬瑤,也是為他自己打算。否則她若又睡了過去,他豈不是只能背着她上路。

想到這畢竟是為姬瑤挑的坐騎,陳雲起特意問過她意見,兩人一道出了門。陳雲起找出當日陳稚用過的帷帽,她自幼體弱,冬日不能見風,是以出行都會戴上這頂帷帽。

比起撐傘,帷帽更低調許多。

杏花裏不算大,裏中鄉民想買賣牛羊都需要去一趟樵縣,但陳雲起沒打算買多好的馬,沒必要費這個事,所以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養着幾匹馱馬的鄉裏酒肆。

“買馬?”吳六嬸看了一眼陳雲起,又打量起他身旁戴着帷帽,披風将身體裹得嚴嚴實實的姬瑤,心下犯起了嘀咕,陳家小子身邊怎麽突然多了個姑娘?

見陳雲起點頭,吳六嬸又道:“你這是要出門?”

陳雲起再次點頭,多解釋了一句:“去探望一位叔父。”

這麽多年,也沒聽說陳家還有什麽親戚啊?吳六嬸暗道,不過陳家畢竟是杏花裏的外姓人,有些他們不知道的親戚也不奇怪。

“這馬可不便宜,一匹至少要兩缗錢。”她向陳雲起比劃了個數。

“我看啊,你也別買什麽馬了,”吳六嬸為他參謀道,“不如買頭騾子,比馬便宜多了,還不挑吃喝。”

陳雲起的目光頓時從幾匹馱馬轉向了不遠處的馬騾,除了看起來不如馬神駿,騾子似乎确實實用很多。

他正要答話,卻感到一道若有實質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陳雲起轉頭,對上了姬瑤帷帽下投來的目光。

“……馬騾便宜很多。”他試圖和姬瑤講講道理,總要考慮一下路上要用的盤纏,她可以不吃不喝,他卻不行。

可惜姬瑤并不打算和他講道理。

“你可以不用買。”姬瑤輕飄飄道,“屆時我将你變作一匹馬便是。”

這話聽起來像是句威脅,也的确是句威脅。

而陳雲起不敢不将這句威脅當回事,畢竟,姬瑤是真有能力将他變成一匹馬。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果斷選擇低頭。

姬瑤挑的是幾匹馱馬中看起來并不算健壯的那匹,相應地,它的要價只比兩缗多上些許,終于讓陳雲起感到些許安慰。

只是看着買完馬後近乎空蕩蕩的錢袋,他還是有種快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攢下這些錢他用了兩年,但花光卻只需要不到兩日。

吳六嬸數着錢,臉上皺紋都舒展開了。其實比起買馬騾,陳雲起買馬她賺得更多。

在契約上按了手印,她看着坐在馬上的姬瑤,悄悄問陳雲起:“這姑娘是誰啊?”

陳雲起沉默一瞬,低聲回道:“她是我妹妹。”

随即拉着缰繩,向酒肆外走去。

什麽?!可他妹妹不是早就……

吳六嬸望着他和姬瑤的背影,一臉莫名。

陳雲起的妹妹陳稚病逝在兩年前,而現在,姬瑤以陳稚的身份,重新行走于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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