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此番你做得不錯, 往後,與石橋郡的玉石交易,便由你出面吧。”花廳之中, 聽完百裏顯的禀報, 百裏清漪放下玉簡, 徐徐開口。

站在下方的百裏顯聞言,臉上不由顯露出一瞬怔然之色, 家主要将百裏氏的玉石交易交給自己?

玉石交易乃是百裏氏最重要的産業之一,哪怕只是将一郡之地交予他手, 其中透露的态度也足夠耐人尋味。

從前百裏清漪雖也着意在培養百裏顯,卻沒有倚重到容他涉足這樣重要的生意。

便是百裏顯自來心性老成, 聽了百裏清漪的話, 也不免覺出幾分惶恐。他與百裏清漪的血脈其實已經頗遠, 當年父母厚着臉皮上門強行攀上關系,這才擺脫了從前困窘。以他身份與閱歷,怎麽看也沒有資格在如今年紀涉足百裏氏最重要的生意。

見他不語,百裏清漪輕笑道:“怎麽, 是不敢?”

百裏顯下意識回道:“不——”

他尚還有幾分少年心性, 又怎麽願意承認自己不敢。

只是他聽說, 少主本有意令手下女使接管玉石交易,若自己接下……

“以你如今年紀, 便是有些疏漏也是常事, 我既然讓你做, 你便放手去做便是。”百裏清漪好似全然不知他心中顧忌,只含笑看着眼前少年, 态度溫和。

無需片刻,百裏顯已然有了決斷, 他躬身一禮:“顯定不會辜負家主期望!”

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

百裏清漪笑了笑,并不意外他的決定。她還想再說些什麽,喉中卻有些發癢,撐着桌案劇烈咳嗽起來,一旁侍女連忙奉上藥茶,她徐徐飲下,這才平複下來。

“家主,您的病……”百裏顯微微皺起眉,為何家主的病不僅沒有好轉,看起來還越發嚴重了?

以百裏氏之豪富,自然不愁請不了高階醫修診治,也不會缺靈丹。

“是從前的舊傷發作,一時還死不了。”百裏清漪輕描淡寫地回道,像是對自己的病情并不上心。

聽她如此說,百裏顯便不好再多言,百裏清漪對他再叮囑幾句,命侍女領着他退下。

直到百裏顯離開後,侍奉在她身後的青衣女使才開口:“家主,您的咳疾好像越發嚴重了,不如再請醫修來診治一二?”

百裏清漪神情如常,不見絲毫異色:“是從前留下的舊傷,根基已然虧損,又如何治得好。”

但往年發作時,也不見這樣嚴重……青衣女使神色難掩憂慮。

百裏清漪垂眸看着自己蒼白的掌心,她如何不知自己身體的異常,只是知道得已經太遲了。

她在修行上的資質本就尋常,少年時又因意外為人傷了經脈,此後修為便一直停留在三境初期,再無寸進。百裏氏曾延請數名醫修,得到的答複都是難以根治,只能延緩惡化。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每年春秋她都常犯咳疾,只能以藥茶壓制一二。

但百裏清漪何曾會想到,她最看重的女兒親手奉上的那盞藥茶中,竟然下了劇毒空耗。

空耗無色無味,六境以下的修士都難以察覺其存在,而一旦中毒,便會無聲無息地空耗身體,到死也難察覺端倪。

百裏清漪察覺自己體內毒性時,正是她得知自己的女兒,原來不是自己的女兒時。

她的女兒,一出生便被換了。

做出這件事的,正是她當做親妹相待的人。

百裏清漪的父母只她一個女兒,她原本該有個妹妹,卻在出生後不久便夭折。也是因這個緣故,後來她母親遇見被棄于街頭的玉柔,心中憐憫,将她帶回去認為女兒。

除了不曾給她冠上百裏的姓氏,百裏清漪父母待她與自己的親女兒并無不同。一旦冠上百裏的姓氏,她便有資格分得族中利益,在衆多族老阻止下,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百裏清漪想,或許從那時候,她便已經心懷芥蒂了。

玉柔無法修行,她成年後,百裏清漪的父母都已經過世,百裏清漪為她挑選的夫婿都沒有入她的眼,堅持要嫁給自己看中的散修,随他雲游天下。

兩載後,她身懷有孕,将要生産時,回到了百裏氏,而這時,百裏清漪恰好也将生下女兒。

兩人的女兒先後出世,百裏清漪因身有舊疾,生下女兒便陷入昏迷,經數日才轉醒。

她将玉柔當做親妹,全未想到,玉柔會趁自己昏迷,将兩人剛出世的女兒調換。

她将旁人的女兒,當做自己的女兒養了十八年,從未有過半分懷疑。

初知此事,百裏清漪雖然心情複雜,但也無意遷怒百裏萦。當年做出這件事的是玉柔,而那時的百裏萦不過是個剛出生的懵懂稚子,又有何罪過。

——直到她察覺了自己體內空耗之毒。

百裏清漪的修為不算高,但城府手段卻屬一流,否則也無法以三境修為成為百裏氏家主,令衆多百裏氏族人信服。

她既生了懷疑,想查清來龍去脈便只在時間長短。

當真相放在面前,百裏清漪才知,自己這麽多年,原來是在身邊養了兩條毒蛇。

她不曾想過玉柔會換了自己的女兒,就像她不曾想過百裏萦會向自己下毒。

看來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否則為何會迫不及待地除掉自己這個‘母親’?

正如百裏清漪所料,不久前,玉柔所嫁散修意外隕落,她因此重回百裏家。看着被衆人尊為少主,令行禁止的百裏萦,玉柔終于忍不住向她吐露了當年真相。

百裏清漪垂眸看着手中玉簡,她将別人的女兒精心養大,而她自己的女兒,早在三歲時便因高熱不退,施救不及過世。

但凡玉柔肯上心半分,她的女兒,便不會死。

百裏清漪看向窗外,倘若她的女兒還活着,她還可以原諒她們,可她的女兒已經不在了。一切便再無挽回的餘地。

她的女兒,才三歲,便在病痛中離世。

百裏清漪将手中玉簡擲在桌案上,雙目幽深不可直視。她花了十八年,為百裏萦養一顆圓融無暇的道心,而今,便由她親自來碎。

*

陳肆推着素輿(注一)上的姬瑤繞過假山:“你若感興趣,待回了淮都,各色宴請多得是,這百裏氏的生辰宴雖然盛大了些,但也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他試圖勸說姬瑤早日啓程,今日一早,他便收到陳家家主傳訊,命他帶着陳稚盡快回到淮都。

只是随他如何說,姬瑤都毫無反應,陳肆只覺得自己這哥哥當得真是毫無尊嚴。

為何別人的妹妹都乖巧懂事?

繞過假山,一池粉紫蓮花近在眼前,這裏正是百裏氏府宅大陣的陣眼所在,陳肆推着她信步向前,竟是到了這裏。

此時蓮花池旁,幾名婢女侍立在側,一身素衣道袍的老者随意地盤坐在池邊,也不在意淤泥污了衣袍。他拿着根樹枝寫寫畫畫,花白發髻也被抓亂,像是遇上了什麽難題。

“怎麽會這樣……不應該啊……”

腳步聲響起,老者擡頭,打量了一眼陳肆和姬瑤,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似乎意識到不妥。幹咳一聲,他站起身來,恢複一副仙風道骨的姿态。

陳肆感知到老者身上傳來的威壓,心中一肅,連忙俯身行禮:“晚輩陳肆,見過前輩。”

這是一位六境大能。

餘光看着動也不打算動的姬瑤,陳肆深吸一口氣,替她告罪:“舍妹雙腿有疾,無法行禮,還請前輩見諒。”

老者負手而立,一派高人風範:“無妨。”

姬瑤突然發現,不能走路還有個好處,便是不必見人就要行禮。陳稚的年紀和修為,實在沒有什麽優勢。

青衣女使便是此時穿過回廊,快步向蓮花池行來,她遠遠向老者一禮:“徐老,家主正在花廳中等着您,還請您移步才是。”

老者這才想起,自己今日是來見百裏清漪的。

他與百裏氏交好,這百裏氏府中大陣正是他親手布下,可謂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今日前來,眼見陣法如常運轉,忍不住以靈力驅使喚出陣紋,想好好欣賞一番自己的大作,卻發現放置在陣眼的那塊碎骨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枚神秘紋印。

老者先怒後驚。

這是他親手布下的大陣,竟然被人篡改,對于陣修而言,這實在難忍。不過在怒氣消退後,他便敏銳地察覺了紋印之精巧。

為何一枚紋印便能代替靈物驅使大陣運行?老者見獵心喜,試圖推衍其中玄妙,但不過推衍部分,便難以繼續。

許久未有結果,他全然忘了自己原本要做的事,就地坐下演算。以他的身份,百裏氏的婢女自是不敢催促,只能派人去請青衣女使。

看了眼地上鬼畫符一樣的紋路,老者嘆了口氣,知道自己一時半刻推衍不出什麽,左右這紋印不會跑了,他向青衣女使點了點頭。

青衣女使臉上噙着恰到好處的笑意,向陳肆兩人微微屈身:“二位見諒,婢子先行告退。”

陳肆向她回以一禮。

姬瑤則未曾理會這番寒暄,低頭看着老者在地面推衍的痕跡。他還算有些天賦,不過于關鍵處錯了方向,自然不會得到結果。

地上斷枝落在她手中,姬瑤漫不經心地在泥沙上添了兩筆,像是信手塗鴉。

陳肆目送老者與青衣女使離開,轉頭看見這一幕,忍不住扶額:“這可是那位前輩留下的,你怎麽能擅動?”

方才老者,可是六境大能。

姬瑤無意多言,随手扔下了樹枝。

陳肆推着她往回走,口中絮絮叨叨道:“下次不可再這樣莽撞,若是得罪了什麽大人物可怎生是好……”

人族的話,總是這樣多麽?姬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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