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07
——真心——
“音珂。”
“傍晚的風涼了,下來。”
音珂跳到地面,林逸清今天穿了件紅藍綠撞色的花襯衫和一條寬大短褲,兩只耳朵後面倒挂着副墨鏡,他身上總流露着張揚肆意的少年氣息,如一顆滾燙的太陽。
林逸清拿手背貼到她臉頰上,皺眉,“在上面坐那麽久,不冷嗎?”說着就把外套攏在她身上。
錯開林逸清的肩膀,能看到遠處的倩倩和祁肆臣,但音珂沒有再看過去,她貼着林逸清的手蹭了蹭,讨好的認錯,說還好。
他們今天在海邊玩了一天,大部隊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在天色暗下來前趕回沿海的農家樂。
聽說明天白天去爬山,恰好又趕上誰的生日,晚上回農家樂過生日,然後後天回去。
站在海岸上,倩倩看到她,過來親昵的挽上她的手,正巧是收整回去的當口有些混亂,音珂愣是沒找到林逸清的車,最後陰差陽錯被倩倩拽上另一輛。
環海公路上,音珂安靜的坐在後座,一偏頭就看到最後一抹晚霞的顏色,天和海交輝相映處是一片霧藍色,海風涼涼的,有一些濕鹹的腥氣,剛才在海灘的時候,她聽見有人說今晚的火燒雲燒得特別厲害,像下雨的前兆。
很快她聽到前排響起聲音,只用聽覺,她辨認出是祁肆臣在接電話,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
應該是林逸清打來的,因為上車時她給林逸清發過消息。
接着她又聽到倩倩的聲音。
她說——祁肆臣我要看你手機。
她說——怎麽那麽多女的給你發短信啊,你換個手機號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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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女的是不是上個星期喊你出去玩的那個?
她說——祁肆臣你給我的備注為什麽不是寶貝。
音珂一直都看着窗外,車廂裏倩倩叽叽喳喳,最安靜的反倒成了她和祁肆臣,這份安靜詭異到仿佛他們之間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微妙。
倩倩很活潑,查完祁肆臣手機又側過身來找她聊天。
“對了,音珂,你名字是哪兩個字啊?”
音珂微微一怔,看着倩倩,喉嚨有些幹啞的起唇,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音樂的音,王可珂。”
“你名字真好聽。”
“謝謝。”
“祁肆臣跟林逸清他們經常一起玩,咱兩加個好友吧,他兩女人緣可好了,咱兩以後組團去打情敵。”
“你笑什麽笑,祁肆臣—”倩倩立馬嗔怒着打人,身體傾過去勾住祁肆臣脖頸索吻,挂在他身上撒嬌,“祁肆臣,我好喜歡你。”
音珂把臉瞥向了窗外。
耳朵被迫接收前排傳來的動靜。
“注意一點,有人呢。”
“那你親我一下。”
“別鬧。”
“哼。”
“乖一點,開車危險。”倩倩又被扶回副駕好好坐着。
無聊的倩倩又轉回頭,想跟音珂繼續聊天,卻發現她臉色有點不好,關切道:“音珂,你身體不舒服嗎?”
音珂不想再說話,便順着答道:“嗯,有點頭疼。”
“那你好好休息一下,我不打擾你了。”
無聊的倩倩轉回去後沒一會就睡着。
車廂徹底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截手臂從前排兩個駕駛座之間伸出來,音珂心一抖,睫毛顫了顫。
旁邊位置上的一件外套被撈了過去,那件外套最終蓋在了倩倩身上。
音珂看着遼遠的海,風吹亂她的頭發,像綿密的針往眼睛裏戳,即便穿了林逸清的外套,可骨頭似乎還是冷的,臉和唇都毫無血色。
她将肩膀深深嵌入後座椅子裏,下巴埋進林逸清外套的領口,有淡淡的皂角香和幹淨的陽光氣息。
她也閉上眼睛,即使知道自己睡不着。
沒多久,撲騰在臉上的冷風消失,音珂輕輕擡眼,看到車窗漸漸合上。
祁肆臣把後座的車窗升了上去。
再閉上眼時,腦海裏的場景卻又回到了那個早上。
她坐在熏熱的小餐館裏,聽到身後的男孩女孩在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可可,百事可樂的可。
——你好,我叫姜浪,姜子牙的姜,浪花的浪。
以前沒有發覺什麽,現在才意識到,這樣的開始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
回到農家樂,香噴噴的飯菜已經準備好。
林逸清坐到她身邊時捏着她後頸摸了摸她額頭,“沒發燒,頭還痛嗎?”
他回來後先去換了身黑衣黑褲,整個人像一棵青澀挺拔的小白楊,音珂看着他讷讷啊了聲。
“祁肆臣說你身體不舒服,怎麽了?是不是吹風冷到了?”
那個人細心溫柔,即便他們毫無交集,這樣的人誰忍心去恨,誰會不心軟呢,也正是因為這樣,心裏才一次次又翻湧起苦澀。
音珂垂下眼說:“好多了。”
不過她真沒什麽胃口,一頓飯吃得少。
林逸清問她,“不想吃了?”
以前在嬸嬸家的時候她從來不敢剩飯,但在林逸清這,她被允許稍微露出一些真實,她點點頭,“吃不下了。”
“沒事,”林逸清摸摸她頭發,一點不嫌棄的把她剩下的拿過去全打掃幹淨了。
一陣大風後,雨就真下下來了,是一場大暴雨。
本來大家還想在院子裏的涼棚下打牌玩游戲,也只能悻悻回房。
音珂和周妍住一個房間,在二樓盡頭,是視野和透光最好的一間房,窗子一打開,能看到滿園的喇叭花,剛進房間時周妍就喜滋滋的說又沾你光啦音珂,林逸清真細心。
洗完澡後兩人一起擠在一張床上聊天,周妍說了很多他們高中時有趣的事,同樣的話題放在音珂身上她卻說不出什麽。
最美好的時光停留在爸爸生病前,但那已經是很遠很遠的記憶。
狂風暴雨打在窗戶上,她們聊着聊着就靠在一起睡着了,再醒來是被敲門聲震醒的。
窗外的天已經完全黑透,但還是能聽到噼裏啪啦的風雨聲。
周妍和音珂一起去開門,門一開大林就問音珂,“你能聯系上林逸清嗎?”
音珂見他臉色不對,立馬折回房間去拿手機,邊撥打林逸清電話邊問大林怎麽回事。
大林說:“這人不見了,整個農家樂我們都找遍了都沒找到,車子和人都不見了,但這大雨天的這哥能去哪?”
大林:“打他手機也打不通,這天越來越黑,又下着那麽大的雨,我他媽都急死了。”
音珂也沒打通電話。
最終還是驚動了農家樂的老板,他們這些人也全都聚到了一樓大堂,所有人臉色都不好。
祁肆臣說他開車去附近找找看,老板也報了警,大林和其他幾個男生說也出去找找看,音珂繼續給林逸清打電話。
都準備要行動了,這時黑漆漆的夜出現一個男生,冒着大雨走進農家樂,昏黃的光逐漸把他的臉照明。
林逸清濕淋淋的穿過院裏的花,從雨裏走來。
所有人頓時松開一口氣,大林更是沖着雨裏□□一聲,“卧槽你媽的林逸清你去哪了?我幹你大爺你是不是要吓死人!”
林逸清被雨澆得狼狽,卻吊兒郎當的笑着說:“你們那麽多人聚在這裏幹什麽?怎麽林子,擔心爸爸啊。”
大林眼眶紅通通的,“我操你媽的,你死哪去了?車呢?怎麽他媽搞得跟個落湯雞一樣!”
老板給林逸清拿來一條毛巾,并打電話取消了報警,林逸清則嬉皮笑臉道:“你爹我回了趟城裏,操,回來路上沒油了又碰上手機沒電,這不跑着回來的嗎。”
“你回去幹什麽?你有病吧大晚上回去,不知道要下暴雨嗎?出車禍了怎麽辦?”
“我他媽知道還能被淋嗎?”
“有什麽天大的事非得你這時候回去一趟?”
“你爹我沒吃飽回去找東西吃去了不行嗎?”
“放你的狗屁,你……”
“好了,”祁肆臣打斷兩人,他看了眼林逸清,轉頭對大家說:“都回去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
等一群人都稀稀拉拉上樓,林逸清才看向還站在角落裏的音珂,她肯定是擔心壞了,臉蒼白得很。
他們之間隔着一些距離,一只燈泡懸在中間,那天晚上的林逸清是從未有過的狼狽模樣,褲腿和衣角淌着水。
外面的風雨不停歇,大堂裏一時說不清是靜還是吵,但明明,有兩顆心在悄無聲息的漲潮,音珂看着他耳朵變紅,然後他兇她,“狀元,你他媽敢嘲笑我你就死定了!”
林逸清去洗澡的時候,音珂坐在床邊。
她聽見浴室裏的水流聲,看向扔在床頭櫃上的一袋藥和一個小草莓蛋糕。
透明罩子外一層霧蒙蒙的水珠,依舊能看清裏面的蛋糕很精致,純白色的厚厚的奶油上立着三顆又大又新鮮的草莓和一個棕色小熊。
林逸清整個人全都濕了,唯獨捂在心口的這兩樣東西沒有濕,他用兩層塑料袋裹了一遍又一遍。
音珂挪到床頭去,打開塑料袋,把裏面的藥都拿出來,用紙巾仔細的擦一遍上面的濕氣,然後好好的擺在床頭櫃上,也把透明罩外的水珠擦幹淨,就那麽看着它們。
洗完澡,林逸清換上幹爽的衣褲,洗澡的時候他就想起房裏沒有能喝的熱水,急急忙忙的,一心念着要去樓下燒一壺熱水給音珂吃藥,結果出了浴室就被音珂摁着先擦了頭發。
她站在床邊,手指隔着毛巾觸碰他的腦袋,上一個給他這樣擦頭發的女人是他媽媽,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林逸清摁住音珂的手,太瘦了,那時他覺得,一瞬間就湧出了很多怎麽把她喂胖一些的念頭,他擡起頭來,問她,“頭痛好一點沒有?”
音珂站在他面前,她有一雙冷淡清明的瞳孔,只有垂着眼被纖長的睫毛遮住時才覺得她不是那麽的清冷孤傲,沒有了硬邦邦的外殼也需要愛護。
他看着她平靜的眼裏忽然變得洶湧,有一些什麽情緒狠狠的翻滾在她眼底,忽然一大滴眼淚從眼眶裏砸落下來,無聲掉在地板上。
林逸清聽見她哽咽着說:“對不起。”
“我沒有頭痛。”音珂擡起濕漉漉的淚眼看他,“林逸清,其實打碎水壺的那天我也不是因為想家才哭。”
“怎麽了?”他擡手幫她擦去眼角的淚,卻怎麽都擦不完。
音珂垂淚站在林逸清面前,“我就是很讨厭自己。”
讨厭自己聽到祁肆臣的名字就心不在焉的打碎了水壺,讨厭自己變成被人左右情緒的音珂。
讨厭自己因為祁肆臣而不喜歡倩倩,她又沒做錯什麽,她憑什麽不喜歡她不想跟她玩。
更讨厭自己這麽對林逸清。
因為那句想家的謊話,林逸清做了那麽多,讓她和奶奶通電話,出錢出力費盡心思組織這場海邊游。
甚至又因為她一句不舒服的爛借口,冒雨跑回城裏去買藥,來回那麽遠的路,那麽大的雨。
讨厭自己不誠懇,恨自己用謊言糟蹋這個少年最赤誠的真心。
他不應該被這麽對待的,林逸清那麽好的少年,不應該被糟踐。
自己怎麽那麽壞。
音珂哭得洶湧,林逸清不去深究她這句話,更不去問她為什麽讨厭自己,那感覺就好像要她去揭自己身上最血淋淋的一塊傷疤。
他舍不得。
音珂這樣掉眼淚他都心疼的要死,更別說其他了。
他讓音珂痛快的哭了很久,然後把她抱到床上,關上燈,他們合衣躺在一起。
林逸清一只手枕着後腦勺,望着天花板道:“音珂,對你好是我想我願意,與你無關。”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告訴我,那我會注意分寸,如果你是感到負罪,那我想告訴你,你值得被愛。”
黑暗中,音珂的睫毛顫了顫。
林逸清手伸過去和她十指緊扣,把掌心的熱度傳遞給她,他從小就得到很多愛,也不吝啬分享他擁有的。
兩人很安靜的牽着手,好像最舒服的就是這一刻,最美好的也在這一刻。
“每次我喂貓你就站得很遠,我知道你不是怕貓也不是不喜歡,你只是害怕跟這個地方産生任何感情羁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小心的退後幾步站到角落裏,每次想起心裏都很難受。”
“你媽媽不知道你是高考狀元但我幫你記得,我還要看着你走得更遠站上更高的舞臺,你媽看不到你的優秀你的好是她有眼無珠,不代表你不好,你很好音珂,你真的很好,我還會永遠記着你喜歡吃辣但只能給你吃一點點,我是想說,有人在意你。”
眼淚無聲的淌進枕頭裏,包含着委屈難過軟弱和感動,林逸清把她的手又握緊了一些。
“以後不止你奶奶愛你,還有我一份,音珂,你記着,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愛你的人,不需要你做什麽拿什麽去交換,只要林逸清不死,就永遠還有人愛着你,你走到哪都不要覺得孤單。”
這一晚有個少年告訴他心愛的女孩:“我的愛不用你拿來珍惜,你能揮霍多少就揮霍多少,盡管揮霍。”
“但是現在有一件更要緊的事,我有一個很不錯的提議,你想聽嗎?”
林逸清側身,偏頭看向旁邊的人,目睹一顆晶瑩的淚珠在黑暗裏滑行,他伸手過去幫她擦掉,“你晚飯只吃了一點,我們吃一點甜甜的小熊草莓蛋糕再睡吧,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