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大兖朝那時剛剛平息外患,但朝堂內部仍然紛争不斷,各派黨羽權勢滔天又涉及儲位之争,年邁久病的大兖王無力制衡,幹脆宮門一閉将事情全部丢給二皇子姜雲。
太子未立,姜雲作為嫡長子代為監國,奈何這位二皇子平日癡迷武學,對朝政及帝王之術并不如何上心,加上皇後的母家人丁單薄且勢微,于是局勢更為微妙。
立長還是立賢,從古到今向來是皇帝們最糾結的事。
大兖王在一片糾結中一病不起,甚至未來得及留下遺诏便一命嗚呼。
國喪期間,皇宮上下整日都是亂糟糟的,有不肯為帝王殉葬的年輕嫔妃哭天喊地,有按捺不住野心的朝臣們互相中傷攻擊,仿佛只要他們贏了,他們擁護的那一位主子就能坐上王位。
姜容對儲位并沒很深的執念,由此便對這種亂糟糟的局勢極為反感,第二次見到那位亡國公主的時候,她已經虛弱的站都站不穩了。
她一身缟素,瘦的一陣風似乎就能吹倒,正在吃力的搬供品,雖然眼睛看不見,但竟然能夠熟門熟路的一路摸到正确的地方。
有宮女伸出腳絆她,她不出意外打翻了供品,很快就迎來了掌事太監的責罰——待一頓板子下來,她幾乎已經爬不起來了。
姜容走近審視她,帶有一絲探究意味的淡淡問了句, “朝韓公主這樣活着,不覺得是種煎熬嗎”
盲女似乎沒想到會有人過來搭話,微怔了一下,她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氣息微弱的反問他: “難道活得艱難了些,就應該去死嗎”
姜容看了看她目光空茫的美麗雙眼——這雙空洞的眼底深處,是有一股力量的,和她的外表反差很大。
“想過報仇嗎”他問。
盲女垂下眼簾,自嘲的苦笑, “天下大勢如此,殿下不過順勢而為,何來的仇呢”
姜容說不清對她是怎樣一種感覺,但她這頓板子挨得很重,他不出手救她,她大概率會像大雨中無人看顧的海棠一樣凄慘的凋謝。靜默片刻,他半傾下身凝視她蒼白清麗的臉,撥開她額間被汗水濡濕的發絲, “你想活嗎”
盲女睜大眼睛,似乎對他說這句話的目的表示困惑,不安的沉默了一會兒後,她咬唇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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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是什麽目的,沒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
儲位之争已進入白熱化,被無數雙眼睛盯着的四皇子就那麽堂而皇之的帶回一個傷痕累累的亡國公主入寝宮,但卻無人可以指摘,因為他将人帶回來後治好傷,依舊只讓她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婢女。
她每天勤勤懇懇的做一個婢女該做的事情,最多不過是吃得飽飯了,不用幹苦力了。
沒有政敵期待的色令智昏,也沒有什麽暧昧的桃色新聞,他們安插在他身邊的細作們仍舊沒有找到他絲毫破綻。
姜容依舊是那個風度翩翩,分寸感極好的姜容。
但他對她卻展現出了一個健全者對盲者的最大寬容和涵養,有宮女瞧見她替他奉茶時,他坐在案幾上正要伸手拿架子上的卷宗,結果碰翻了正遞過來的茶盞,但他依舊面色如常的穩穩坐着,手被滾燙的茶水燙傷也不過只是不鹹不淡的交代兩個字, “當心。”
她不知是否有傷到他,誠惶誠恐的跪伏在地上低聲認錯。
有嫉妒的宮女忍不住直言, “殿下也太偏心了些,這要放在我們身上,定是少不了挨一頓板子的。”
姜容聞言只是冷淡一笑, “怎麽,你和一個瞎子在路上不小心撞一起了,你是會怪他不長眼,還是怪自己不長眼”
宮女讷讷的道: “應當是會……怪自己不長眼。”
姜容放下卷宗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她, “所以你是覺得該由本王去挨頓板子是麽”
宮女噤聲,跪下來請罪,姜容并不留情,借機清除掉一批潛藏在自己身邊的細作。
盲女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過了那麽久,她大概也已經猜出姜容當初救她并沒其他目的,大抵也不過是出于憐憫而已。以致後面即使有外人拉攏她,想令她做些不利于姜容的事,她也并不聽從。
其實,這不過是試探,姜容需要身邊的人絕對忠誠,即使她是個瞎子。
朝韓從小在宮廷長大,深知想要明哲保身便要裝作聾子,瞎子,和不會說話的啞巴。所以他們威脅她說出有關他的秘密時,她也不過只是搖頭,咬死了也是一句什麽也不知道。
即便他們問的只是他的生活習慣,她也只說自己雙目失明不配近身伺候,所以一概什麽也不知道。
嘴這般嚴實,又是個瞎子做事情不太方便,更不能指望她去做些下毒之類的高難度任務,于是他們便威逼利誘她去利用他的憐憫之心勾引他,最好能在國喪期間做出些荒唐事來扳倒這位從不留任何破綻的皇子。
盲女為了脫身答應了。
姜容試探出這般結果,面上并沒有任何神色變動,但等了許久,也未見她有什麽動作——即便是他酒後故意禀退左右,讓她服侍,她也從未逾越。
她依舊本本分分的做着她的侍女,只是更細致,更妥帖了些,甚至偶爾察覺到他煩悶壓抑的心情時,會大着膽子請命給他吹長笛。
是那種很溫柔的篂國的曲子,像母親唱給孩子的搖籃曲。
其實到這裏,已經不用再試探了,但有時候他又會想,是不是她根本就不會勾引男人。
之後又一次醉酒讓她服侍時,她仍舊只是規規矩矩的替他斟酒,甚至皺着眉表示擔憂, “殿下,貪杯傷身,您今日飲的夠多了,再喝下去怕是會頭疼……”
姜容摩挲着杯沿,忽然放下杯子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帶進懷裏。盲女睜着一雙空茫的眼,感覺有人捧住她的臉,唇齒間随即多了一絲醇香的酒氣,男人溫柔又極具侵略性的吻壓了上來,一點點深入,莫名誘使她沉淪。
但是她僅僅只昏頭了幾秒,之後便清醒過來推開他,跪下來驚道: “殿下自重,現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殿下,奴婢還是先告退了。”
見她紅着臉磕磕絆絆的起身,男人不悅的拉住她,語氣裏帶了一絲自己也沒察覺到的失望,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盲女結結巴巴道: “殿……殿下……”她掙開他手,下唇快要被她咬破, “你這樣會被人鑽了空子的,我去給殿下準備醒酒湯。”
他迷醉的眼神變得清明,冷淡的說: “是怕我會被人鑽空子,還是你排斥我”
盲女的臉通紅,聽到他冰冷的語氣時又仿佛被人架在火架上烤一般難受,她憋了好久才悶悶的說: “殿下待我很好,我并不排斥殿下。”頓了頓,她道: “有人想買通我,讓我在國喪期間勾引殿下做出失格之事,我并不想他們如願,雖然這是殿下的寝宮,但隔牆有耳,殿下還是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話沒說完,他再度用力将她帶進懷裏,指腹撫着她唇瓣,閉着眼睛輕嗅她頸間的發絲,輕輕啓唇道: “不怕,沒事的。”
盲女的身子在他懷中微微顫抖,她的手抵在他胸膛,是害怕,但是并不抗拒。
他知道她害怕什麽,蜻蜓點水的吻過她的下颌線條,然後埋頭在她發絲間,呓語道: “吹首曲子給我聽吧,我近來睡不安穩。”
她在他懷裏擡起頭,取出腰間的長笛像往常那樣沉默的吹曲子給他聽。
他阖上眼枕在她腿上,眉目舒展,感受到久違的踏實。
很奇怪,她并不借此攀附他而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些,他沒有睜眼,而是安靜的問: “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她只是淡然的笑了笑, “有一口飯吃,有一口水喝,能好好活着便好。再想祈求別的,不就太貪心了嗎”
“說說看。”他睜開眼,撫摸着她的長發,漫不經心的吻她發絲,想知道她的渴求。
盲女放下長笛,淡淡道: “奴婢想要的,殿下給不了我,所以我從不抱任何僥幸的妄想。”
姜容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沉默了一兩秒後,輕撫過她瘦削的臉頰,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後來的那段時間,他都很忙,她只有晨起和夜裏才看得見他。
盲女每日守在空蕩蕩的宮殿裏,心也漸漸開始空起來了,她以前并不會這樣,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和失望些什麽。但她仍舊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妥帖的照顧好他的起居,無一日懈怠,仿佛那晚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一個月後,皇後被軟禁在冷宮,二皇子攜大兖朝密宗法器金剛杵出逃,姜容在一衆元老的擁護下登上帝位,清洗了朝中所有的反對勢力。
成為皇帝那晚,他寵幸了她。
他說: “現在,你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
盲女在黑暗中睜着空茫的眼,笑容有些苦澀,她想要的
她不想和後宮的三千佳麗一起服侍同一個人,她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而不是淪落為她母親那樣的下場,但是這怎麽可能呢
一個帝王怎麽可能把心只給一個人呢
她不過是個對穩固他政權毫無用處的瞎子罷了,如何配提這樣的要求呢,說出來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于是她搖了搖頭, “只求陛下答應奴婢,不讓奴婢入後宮。”
年輕帝王陰了臉,俯身在黑暗中凝視她的臉,眯起眼道: “為什麽”頓了頓,自顧自補充, “是因為我殺了你的父親”
他的壓迫感太強,她不得不別過臉去,輕聲說: “不是,陛下誤會了。”
“我不相信這世間有人是無欲無求的,”他面無表情的耐着性子最後問她, “朝韓,我最後問你,你到底想要什麽即便是貴妃的位份——”
盲女咬緊下唇,在黑夜中清晰的吐字, “我不願意。”
不願意為妾,何況是他以施舍的姿态講出來,仿佛給了貴妃的位份已經是讓她撿了天大的便宜。盲女一字一頓道: “陛下寵幸奴婢,奴婢自是不能抗旨,但請陛下考慮奴婢的意願,奴婢不願意入後宮。”
年輕帝王氣極反笑, “朝韓,你若早說一句你不願委身于我,我絕不會用權勢壓你。”他從榻上起身,披起外袍道: “你去姜衡公主那裏吧,以後不必在我眼前伺候了。”
盲女規規矩矩的跪下行了個禮,躬身退下, “謝陛下成全。”
後來,她果真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再聽到過他的聲音。
鎮國法器遺失不久天象便迎來異變,國師來觐見,道國運恐怕有變,血月在北方初現時,大兖朝上空閃過數道流星,他的大殿上第一次迎來神明。
天生異瞳的神明喊他父神,那個孩子降臨的第一句話就是, “父神,你在人間的使命就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