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将近六點, 室外尚未天暗,晚日明晃晃地綴在空中。

沈則随離開那一間總是昏暗着的房子,敞露在陽光下, 輪椅在人行道上前行。

松城的街道上鮮少會看見坐輪椅的人, 或者說,無論哪個城市都是這般。

他只要出門, 就會被各異的目光所注視。

好奇、憐憫、詫異, 如影随形。

有人玩着手機經過他身邊,在經過他時驚奇地轉頭看來。

沈則随嘴唇抿得平直, 垂着臉, 目光直直地落在眼前的道路上。

他眼眸低垂, 細密的睫遮蔽了瞳仁中的恹色。

松城的無障礙措施做得并不好。

這一段路沈則随從前健全的時候走過許多次, 五六分鐘的路程, 一眨眼便到了。

這一回沈則随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時間。

或許有幾十分鐘, 或許只有他覺得漫長。

中途有一段路是向上的階梯, 繞路需要多走一長段路。

沈則随在階梯前停留片刻, 有人過來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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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用力咬住了唇內的軟肉,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稍稍突起。

“嗯。”

短暫安靜, 沈則随擡眸, 抓住階梯扶手站起身,扯唇笑笑。

“如果方便的話, 可以幫我把輪椅擡上去嗎。”

他進行過複健訓練,穿着假肢能走, 但走不遠,姿勢也異于常人。

沈則随寧願不走路。

坐在輪椅上, 穿着假肢,起碼別人不會一眼便能看出他的殘廢。

來詢問的路人是一對情侶, 小夥子年輕力壯,在女朋友面前格外願意展現自己的熱心善良。

他在看見沈則随站起來後的姿勢時,神色顯然有了變化,把輪椅吭哧吭哧搬上去,又蹭蹭小跑下來。

“你自己走會不會太累啊?要不然你到我背上來,我把你背上去吧?”

沈則随頓了一下。

“不用。”他垂着眼,看着腳下的臺階,說:“謝謝。”

臺階上臺階下很快聚起一群看熱鬧的人。

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在旁邊啧啧着閑話。

“這麽年輕腿腳就不好使了,以後該咋整啊。”

“這是怎麽啦?腿折啦?還是斷了啊?”

“年輕人長得真俊啊,太可惜了。”

沈則随踏上最後一階臺階。

小夥子熱心地推來輪椅,他沒有看對方,又道了聲謝。

“你要紙巾嗎?”

姑娘在旁邊問,悄悄地打量幾眼他的腿,“你看起來好像很累。”

他确實很累。

心髒跳得更快,忍不住氣喘。

沈則随恍惚間想起從前。

高中時期在運動會上率先穿過終點線的他,大學時期晨跑後面不紅氣不喘的他。

汗水順着額角滑落,沈則随重新坐回輪椅,握緊扶手,搖了搖頭。

他只想快點離開人群的注視,什麽都顧不上了。

過了這一段臺階,小區近在咫尺。

保安亭中的門衛認得他的面孔,震驚地從亭子裏出來,上上下下地看掃視他。

“你是——你是以前那個誰的朋友,”

他絞盡腦汁地回想,最後一拍手:“三單元樓的那個業主,姓林的那戶人家,是吧?”

“現在怎麽這樣了,哎喲,你這腿是怎麽了,是出什麽事了啊!”

“……”

唇被咬得泛紅,舌尖隐隐約約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沈則随閉了閉眼睛,又睜開。

“一些意外。”

他垂着眼,說話時語調平淡,“麻煩幫我登記一下。”

“什麽意外啊?墜樓了?還是車禍?”

那保安放他進來,回亭子裏還在打量,搖頭嘆息:“以前好好的一個人,太可憐了……”

終于進入居民樓,沈則随在電梯前等待。

有人從裏面走出來,迎面和他撞上,下意識驚呼了一聲。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側身讓開,脫口而出:“把我吓了一跳。”

沈則随面上沒有什麽表情。

輪椅緩緩倒入電梯。

他看着電梯上倒映出的自己,想往那模糊扭曲的倒影上甩遍血色油漆。

“叮”的一聲。

電梯抵達,沈則随長長呼出一口顫抖的氣息。

這一層只有兩戶人家,沈則随轉動輪椅,在門前不遠處停好,撐起身體,按了按門鈴。

他遲疑片刻,又拿出手機。

林清銘在他來的路上發了幾條信息,沈則随撥通了今刀的微信電話,旋即點開未讀消息。

【林清銘:随哥,你有念初手機號碼嗎?】

【林清銘:我把她號碼發給你吧】

“……”

沈則随目光落在信息上,怔神一瞬。

手指的動作比思緒更快,在輸入框中按了按。

【。:她?】

【林清銘:對啊】

【林清銘:念初是女生啊】

【林清銘:什麽意思?難道随哥你說的那個人是男生嗎?不會是搞錯了吧?】

後背的汗漸漸涼了,黏膩地搭着身體。

沈則随看着聊天氣泡,很輕地擰了一下眉。

【。:我要找的人是今刀】

【林清銘:啊???】

【林清銘:他們兩個聲音完全不一樣啊】

沈則随的目光落在“今刀”二字上,忽然間想到了什麽。

今刀的微信中,所設置的性別是女生。

可是他的聲音……

思緒尚未理清,他便聽見安靜走廊中響起了開門的一聲“咔嗒”。

沈則随心緒一片茫然,下意識擡眸望去。

……

手機鈴聲響起數次,宋念初一直沒有精神去理會。

尖銳的疼痛一波一波地湧來,她像是被浪潮波濤拍翻了的小船,在痛楚中昏然浮沉。

在最劇烈的那一波疼痛過後,宋念初勉強能夠下床,去客廳翻出藥箱,想要找到止痛藥。

藥片上顯示着的過期時間在一個多月前。

宋念初渾身無力,扶着茶幾彎下身,跪坐在地毯上,拿手機下了個跑腿訂單。

太難受了。

她連回到卧室的力氣都沒有,身子傾斜,靠在沙發邊,扯了個抱枕壓住腹部。

糯米焦躁地在她身邊來回轉,宋念初松松握着的手機落在地毯上,擡起手抱住了它。

白絨絨的大犬嗚咽一聲,乖巧地伏下來。

宋念初閉着眼,指尖在它身上勾了勾。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

她突然聽到門鈴聲響。

糯米動了一下,腦袋飛快地往發聲處轉。

宋念初放開它,扶着沙發站起來,去開門。

地毯上的手機震動起來。

宋念初已經走到了門邊。

她伸手按着腹部,另一只手握住了門把,想要先将止痛藥拿到手。

“咔嗒——”

門開了。

長廊上開着的小窗掠進絲縷微風,風中隐約夾雜着小區中孩童的喧嚣。

淺橙色的燈光傾進室內,手機舒緩的鈴聲在屋中流淌。

糯米跟着主人走過來,好奇地看着門外的男人。

宋念初張了張唇,腦海中一片空白。

昔年的少年已經褪去青澀的輪廓,出現在她家走廊上,臉色蒼白如紙,薄唇毫無血色。

汗珠順着他緊繃的下颌滑落,他稍稍擡着臉,看到她的時候,淺色瞳仁中同樣掠過一剎驚詫。

片刻沉寂,誰都沒有立即說話。

“……今刀?”

男人終于開口,聲音中帶着喘息,念出了她的平臺名字:“是你嗎?”

宋念初怔怔地看着他,思緒一片亂麻,下意識點了點頭。

“你肚子疼嗎,”

他無力擡手,只能偏了偏頭:“過來,帶你去醫院。”

宋念初難受到淚眼朦胧。

她剛才意識渙散的時候,真的疼到哭過,黑亮瞳仁蒙着一層淺淺淚光。

一雙泛着水霧的眸就這樣呆呆垂下,在他身下的輪椅上停住。

稍稍翻卷起來的褲腳下,露出了漆黑的一截金屬。

手機鈴聲終于停了,他的聲音清楚地落在宋念初的耳中。

被漫長的五年時光所模糊的記憶驟然回湧,如同漲潮的浪水一般漫上海灘。

常常從耳麥中聽見的聲音與此刻響起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她想起那一天在貝貝朋友口中聽到的那一聲“随哥”。

宋念初仍不太敢相信,張了張唇。

“你是……”

分明是提起過無數回的名字,這一回卻念得生澀艱難。

宋念初近乎在喃喃,“你是貝貝?”

“是我。”

眼前的男人垂了垂眼,又很快擡起。

少女疼到站都站不直,面色顯然也帶着痛楚,眼睫被淚水浸濕。

他強迫自己忽視她眼眸中的驚詫和茫然,解釋:“你突然下線,說自己很疼。”

“我怕你出事,所以想來看一眼。”

這一切都太荒唐了,宋念初想。

他的聲音會随着時光淡去,變得不再清晰。

但宋念初始終沒有忘記他年少時的臉。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看着她,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神态。

分明擁有着熟悉的輪廓,那雙色澤淺淡的瞳仁中卻像是有什麽熄滅了。

宋念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痛到暈過去了,不知道自己是否置身于虛幻夢境。

她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眸,眼睫上綴着的淚珠順着眼尾滑落。

就像是忍不住落了淚。

“你……”

宋念初張了張唇,聲音帶着啞,尾音消散在空氣裏。

想要說什麽,又覺得什麽都無法說出口。

出現在她家門口的,是沈則随。

是那個被視為天之驕子的,本該活得耀眼又奪目的,沈則随。

他……

他殘疾了。

也不記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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