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小區地下停車場中空曠安靜。

鞋跟踏在水泥地面上便是一陣“嗒嗒”回響, 輪子滾動時卻悄無聲息。

到車邊時恰巧有人從對面下了車,甩上車門時随意看了過來,回頭幾秒後又扭過頭, 往他們這邊多瞧了幾眼。

林清銘把轎車後備箱打開, 又繞到後座車門邊開了門。

他看了沈則随一眼,小心地問, “随哥, 要我幫你嗎?”

沈則随眼簾低垂,說:“不用。”

輪椅上的男人撐着後座, 支起身體, 慢慢地将自己挪了進去。

林清銘轉身過去, 把輪椅折疊起來。

這是他第二次做這件事, 拿下輪椅的坐墊時恍惚一瞬, 難免想起了從前的事。

車禍發生的時候林清銘和沈則随坐在同一輛車上, 他坐在後座, 沈則随坐在副駕駛。

醫院是一起進的, 林清銘輕微腦震蕩,他出院的那一天, 沈則随轉去了私人醫院。

沈則随在那家私人醫院裏待了很久。

手術、心理治療、複健, 顏裏阿姨給他請了數個護工,日日夜夜照顧, 林清銘去探望沈則随的時候,偶爾也會見着她幾回。

後來沈則随的父親來了, 在沈則随出院的那一日。

林清銘記得很清楚,那一段記憶至今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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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高大的混血男人, 西裝挺括、英俊逼人。

他的五官與沈則随有六七分相似,瞳仁色澤更加淺淡, 是如水晶般冰冷而無機質的灰藍。

男人隔着玻璃窗,手指慢慢撫過下巴,看了沈則随一會兒。

臉色淡漠,就像是在評估商品的殘餘價值。

最後他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廢了。”

男人沒有久留,直徑上了路邊的一輛奧迪。

顏阿姨眼中帶淚,神色楚楚可憐又暗含焦灼,頭也不回地緊随着他上了車。

灰黑色轎車飛馳而去,只留下一臉茫然驚愕的林清銘。

其實林清銘很長一段時間都對坐車開車這件事抱有心理陰影,不太敢碰方向盤,上班都換成了地鐵出行。

但是除了他之外,沈則随不願意見到任何人。

那時候的沈則随的情緒并不穩定。

那天林清銘叫了車,給不太情願的司機塞了張紅色鈔票,将沈則随扶到車上。

然後站在車外,對着一張從未接觸過的輪椅手足無措。

沈則随獨自坐在車裏,側過頭看着他笨拙的動作,忽然笑了一聲。

自從沈則随出事後,他在醫院裏崩潰過,絕望過,也歇斯底裏過。

那是林清銘第一次聽到他笑,愣了一下,下意識擡頭看去。

沈則随卻沒有看他,目光落在那架輪椅上,唇角又向上扯了扯。

男人的容貌分明未曾改變,清冷英俊,生而矜貴張揚。

眉眼間卻像是籠上了一層晦暗的陰雲,帶着絕望的戾氣。

“沒了它,”

他開口,像是在疑惑,嗓音語氣卻帶着些譏嘲,“我怎麽哪都去不了?”

那天回家之後,林清銘特意上網搜尋有關輪椅的操作指南。

只是那些相關信息,他一直沒能用上。

沈則随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了那座房子,幾乎再也沒有出來過。

一聲“嗒”的輕響。

這一回輪椅被順利地疊了起來。

林清銘把它放進後備箱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沈則随側着臉,斜斜看着窗外,在看見林清銘打開駕駛座車門時沉默地收回目光。

“随哥,”

轎車緩緩啓動,林清銘看了眼後視鏡,問:“你怎麽認識今刀……宋念初的啊?”

這問題林清銘憋在心裏挺久了。

加上沈則随浴火奮戰的新賬號後,林清銘翻了一下他的游戲記錄,自然也注意到了經常在對局記錄中出現的“今刀”。

那時林清銘就挺驚訝的,想問,又沒敢問。

現在看到今刀的“真面目”,心中那點兒好奇心實在憋不住了。

沈則随垂眼拿出手機,說了句“游戲碰見的”。

“這麽巧啊?”林清銘忍不住感嘆:“這都是緣分啊。”

“随哥你家旁邊那間房要出租的來着,我還給她介紹了,說好了過幾天去看房。”

沈則随手指停頓了一下,擡頭看向林清銘。

“到時候她搬過來了,那還挺好的,彼此都認識。”

林清銘看着前方,沒注意到他的眼神,挺樂呵地說:“鬥地主都能湊夠人數了。”

沈則随靜了片刻,聲調平淡:“別想太多。”

林清銘:“什麽別想太多?”

手機震了一下,沈則随複而垂眸,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

是柯廷的信息。

沈則随指腹落在息屏鍵上,如往常般下意識想要忽視。

林清銘看着前方車流,語氣挺肯定地說:“你們那邊的房子挺符合她的要求的啊,房租也不貴。”

“我覺得這事兒十有八九能成吧。”

沈則随眼簾稍垂,扯了扯唇角,沒有說話,指腹從息屏鍵旁松開。

向來刻意忽視着的信息,今天卻神使鬼差地點開了。

滿屏尚未回複的消息氣泡映進眼簾,沈則随目光落在最新的兩條上。

【柯廷:随哥,】

【柯廷: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咱們出來吃個飯吧,好久沒見了】

齒尖無意識咬上嘴裏的軟肉,沈則随松松握着手機。

淺灰色瞳仁低垂,焦距好似渙散了一瞬,仿佛漸漸地出了神。

聊天界面最上方斷斷續續地顯示着“對方正在輸入”,可是過了許久,屏幕上才躍現一條新的信息。

【柯廷:班群裏有人說今天看到你了,随哥你現在是在松城嗎?】

沈則随垂着眼。

渙散的焦距慢慢聚攏,比常人色澤更淺的瞳孔微微緊縮。

屏幕的微光映在沈則随的眼底。

他面上每一處肌肉都像是在那一瞬間僵硬了起來,渾身上下都陷入了靜止的狀态,就連呼吸都停頓了。

“說起來,”

前邊林清銘又開口了,“顏阿姨前幾天還給我發了微信,問我知不知道你家裏的密碼。”

男人的聲音在密閉的車廂裏響起,落在沈則随的耳中。

本該是清楚的,可他的周身卻仿佛突然籠上了一層凝滞的水霧。

外界的一切都在那短暫的一剎時間裏變得朦胧而模糊。

沈則随指尖擡了擡,像是想要落在屏幕上、想要點開什麽,手指卻始終滞在空中。

“随哥你跟阿姨吵架了嗎?怎麽把密碼鎖改了?我看到消息還納悶了一會兒,顏阿姨怎麽會找我問你的密碼,這我肯定不知道啊。”

他們知道了嗎?

他們都知道了。

沈則随緩慢地眨了一下眼,仿若終于回神。

他将手機翻過去,擱在腿上,手指無意識搭上左手手腕。

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在手腕上留下印記,短暫的疼痛令他清醒。

“……随哥?”

男人再次擡臉時,面上沒有什麽表情,語氣也是平靜的。

“她知道我住在那裏嗎。”

他不答反問,尾音卻平直。

“……嗯?哦,”林清銘愣了一下,應道:“念初嗎?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呢。”

“跟她說一聲。”沈則随看向車窗外,“不用浪費看房的時間。”

林清銘下意識揚起尾音,疑惑地“啊?”了一聲。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忍不住飛快看了眼後視鏡。

沈則随側着臉,看不清神色。

街道側人群熙來攘往。

有小孩兒邁着短短小小的腿,蹦蹦跳跳地跑向街道另一頭,又被追上來的父母拉住手。

恰逢紅燈,車輛在斑馬線前停下。林清銘扭過頭:“我——”

沈則随坐在那裏,清楚地感知到空氣中的某種焦灼。

林清銘顯然又無措起來,像是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是他的錯。

他不該那樣直白地将真話說出口。

夜色昏暗,車外路燈泛黃的光落在沈則随的小半張面容上。

鼻梁高挺、嘴唇輕抿,輪廓分明與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一樣清俊,狹長的眼卻陷在了暗處。

未等林清銘想好該如何回應,不過幾秒的時間,沈則随轉過頭來。

“沒事,說不說都可以。”

那一瞬間的崩潰盡數被收斂起來,像是依傍着西山徹底沉落的夕陽,頃刻間便再也找不到蹤影。

沈則随安靜幾秒,慢慢彎起唇角,笑了一下。

“我只是怕她會介意。”

綠燈亮起,林清銘不得不轉回頭去。

“……應該不會吧,”他聽出了沈則随的未盡之言,猶豫着說:“就是當個鄰居而已啊。”

健全人與殘障人之間存在着長江天塹,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當個互不來往的陌生鄰居或許确實無所謂。

但他們之間相識。

車載音樂恰好處于切換之間的空隙,車中徹底安靜下來。

林清銘沒有再說話。

或許他也意識到了回避麻煩是人之常情。

腿上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沈則随沒有去看。

他搭在手腕上的指慢慢松開,安靜垂落在身體一側。

一滴雨珠順着車窗落下,沈則随輕輕一眨眼,轉瞬便泛開數道蜿蜒水痕。

穿過璀璨明亮的大道,光線暗下,雨水殘留的痕跡仿若消融,不再能夠被人看清。

他想起她看見他時的驚愕,想起她不經意間躲閃的眼神。

當九月開始,那個能讓他暫時喘息的世界,也該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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