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一對假腿端端正正地擺在牆邊, 沈則随從衣櫃中取出新的長褲，為它們換上。
許久未曾複健，沈則随的腿部比常人更為脆弱, 皮膚在那夜跌倒纏鬥後破了好幾處, 穿上假肢時泛着細密的疼痛。
他垂着眼睫，穿戴好衣褲鞋襪, 轉動着輪椅, 離開卧室。
渾身漆黑的貓咪窩在沙發角落中瞧着他，一雙金黃貓眼不似年輕時明亮, 尾巴盤在一側, 有些困頓地眯着。
沈則随來到貓咪食盆邊, 給它倒上貓糧。
洗曬過的毛衣折得整齊, 被放在了桌上。他将毛衣拿起來, 放在自己的腿上。
将要出門的前一剎,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沈則随看了眼來電號碼, 接通了電話。
“您好, 請問是沈先生嗎？”
“我是。”
“您昨天給我們這邊打電話，約了十一月份開始的複健治療。我們今天得知您原來跟的那一位田醫生有急事, 需要在外地待一段時間, 十一月中旬才會回來。”
“所以我們想問一下您的意願，如果您可以跟其他醫生的話, 我們就給您重新安排一下。”
沈則随垂着眉眼。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撥了撥毛衣的邊緣。
被沖動驅使着撥出的電話，如今好像有了反悔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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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外衫厚實柔軟, 沈則随安靜了幾秒鐘，開口時卻回答：“我沒有什麽問題。”
通話挂斷。
沈則随握着手機, 垂眸靜坐了片刻，開門出去。
出事後便鮮少離開那一套房子, 此時到了宋念初的門前，沈則随才意識到，他按不到未經改造的門鈴。
短暫怔神，他扯扯唇角，拿起手機發送信息。
門很快開了。
宋念初穿着件圍裙，柔順黑發在腦後紮成丸子，仍有幾縷順着臉頰垂落。
她瞧着像是正在忙碌，小跑着過來開了門：“你進來等一下，我湯熱好了。”
沈則随剛擡起眼，方才來開門的女孩兒便匆匆跑開，消失在了門後。
他眸光一頓，稍稍遲疑，看了一眼自己腿上的毛衣，還是進了屋子。
小狗大多比貓咪熱情好客。
見到有客人出現，在沙發上咬小球的糯米一下子撲騰下來，興奮地沖去迎接。
湯燒開了，宋念初把鍋蓋取下來放在一側，挪到廚房門邊，悄悄往客廳中瞅了一眼。
糯米正纏着沈則随，叼着個小球往他手中拱。
屋子裏的隔音地毯都已經鋪好了，宋念初沒阻攔，又回到了廚房裏。
她熱好了從父母家中打包帶回來的雞湯，往裏頭下了面條。
沈則随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宋念初攪了攪面條，又探出頭去，搶先問他：“你吃晚飯了嗎？”
男人嗓音一頓：“……還沒有。”
宋念初知道他大概不會這麽早吃晚飯。
從前與他一起打游戲的時候，貝貝總是在八點左右才會暫時離開，上一回她剛搬過來的時候訂外賣撞上他，也是在七八點。
但聽到他的回答，宋念初的心中還是稍稍松了口氣。
要是沈則随今天飯吃得早，廚房裏的那一大鍋雞湯面，她真不知道該怎麽解決。
“我面條做多了，”
她張口，想要盡量做到面不改色，撒謊撒得還是有些心虛，“你別訂外賣啦，幹脆留下來吃晚飯吧。”
沈則随神色微怔。
宋念初有些緊張地瞧着他，探出的腦袋往回縮了一半，看着馬上又要回到廚房裏。
“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她又問，“你幫我解決一點兒？”
女孩兒一雙眼眸飛快眨了又眨，瞳仁分外明亮水潤。
他該拒絕的，可是話音在唇齒間打轉，最後吐出來的卻是一聲“好”。
那雙尾端下垂的眼愈發亮了，她笑起來，露出幾顆潔白的齒：“馬上就能好。”
宋念初平時喜歡點外賣，不是因為不會做飯，而是她一個人在外面住，多多少少會有幾分懶散。
父母工作繁忙，她從初中時就開始自己給自己做飯吃。算不上大廚，但也是有幾分廚藝在手的。
雞湯本就被炖得鮮濃醇香，下了面條後也無需再加什麽調料。
宋念初将沈則随那碗面捧了出去，又端上了自己的那一碗。
兩碗面條的差距相當明顯。
一碗盛得滿滿當當，另外一碗近乎只有一點兒湯水面條。
沈則随眸光落過來，一雙眉很明顯地蹙起了些，淺瞳擡起看她，“你怎麽吃得這麽少。”
——你怎麽吃得這麽少。
宋念初一瞬間有幾分恍惚，想起了從前的事。
高中那時候，宋念初常常聽說有哪位同學因為壓力而食欲不振，但她自己一直沒有這樣的煩惱。
她的纖細身材完全是中了基因彩票，天生吃不胖。其實宋念初胃口一直挺好，也不挑食，食量算不上小。
朋友偶爾會調侃她是個小吃貨，她聽着也挺樂呵。
直到高三的某一天。
食堂中難得上了糖醋排骨，一下課宋念初就沖去排隊，成功打了一大盤菜。
找到位置坐下後，宋念初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口排骨，還得意洋洋地和朋友炫耀。
“給我打菜的那個阿姨完全沒有手抖，你看，有這麽多肉哎！阿姨是不是看我很順眼？”
朋友目光掃過來，“喲”了一聲，作勢要來搶：“見者有份，你分我點。”
宋念初連忙伸手護住自己的餐盤：“走開走開！”
旁邊另外一個同學啧啧兩聲，笑話她：“念初比小狗還護食，怎麽可能分給你。”
糖醋排骨超級下飯，那天宋念初胃口很好，米飯也打得冒了尖兒，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
對面的空位坐下了一個人，宋念初下意識擡頭看去，看清對方的長相，整個人險些僵住。
坐下的人是柯廷。
而他與沈則随形影不離。
不出宋念初所料，沒過多久，有個人影在她前右方的位置上坐下。
柯廷扭頭看他：“你怎麽吃得這麽少？”
“嗯？”她聽到少年懶洋洋應了一聲，散漫道：“沒什麽胃口。”
揣着暗戀心事的少年少女，當着在意之人的面，總是會格外在意形象。
宋念初頓時覺得嘴裏的排骨好像突然沒了味道，舌頭好像麻掉了，嘴巴張張合合的動作都有幾分不自然。
食物在餐盤裏堆成了小山，宋念初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朋友正聊着天，說起上午的數學課為什麽天天發那麽多卷子，吐槽下午的體育課老師天天被迫生病。
她沒像往常那樣與她們瞎聊，連吃相都變得斯文了許多，小口小口咬着排骨，眼都不敢擡，還挺直了背，坐得端莊。
好在沈則随他們很快就吃完走了。
少年站起身的時候，一直埋着腦袋的宋念初終究還是沒忍住，悄悄擡起眸，瞄了他一眼。
然後她就與他對上了目光。
沈則随視線漫不經心地一瞥，掠過了她的餐盤，不知為何，似是輕聲笑了一笑。
後來宋念初打飯的時候就收斂了很多。從前很護食，那之後也不敢護了。
有時候被朋友看見，她們還特別奇怪，問宋念初怎麽最近吃得這麽少，是不是丢失了食堂阿姨的寵愛。
從前的她會別別扭扭地在暗戀對象面前維持所謂的“淑女形象”。
現在她盛得少，完全是因為自己實在太撐。
可是沈則随并不知道她已經吃過晚餐，她也不敢讓他知道。
“我下午的時候吃了太多零食，”宋念初回過神來，拿起小勺子，“現在有點兒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
沈則随頓了一下，似是不信，微微擰着眉：“……還下了這麽多面？”
宋念初眼眸眨了又眨，指尖摸摸碗的邊緣，聲音弱了一些。
“就是……就是意外，下面的時候手不小心抖了一下，面條全掉進去了，也不能再撈出來呀。”
桌對面的男人沉默了下來，也不知有沒有相信她拙劣的說辭。
他冷白修長的手置在碗邊，傷了的那只手垂放在輪椅扶手上。
良久安靜，宋念初眼睫動了動，情不自禁地擡眸。
視野中，沈則随的喉結似是輕輕滑了一滑。
“我也吃不了這麽多。”他溫聲道，“你的碗給我。”
宋念初莫名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味道。
她癟了癟嘴，把自己的碗慢慢推了過去。
沈則随執起筷子，垂着眼，認真地把兩只碗中的面條分到了差不多的份量。
然後他擡起眸，把碗推了回去，淺色瞳仁從她面上一晃而過，頓了一頓。
“……真的沒有胃口？”
當然是真的，宋念初無言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大碗雞湯面，感覺今天晚上可能會因為積食而睡不着覺。
她“唔”了一聲，眼尾下垂的弧度愈盛，癟着嘴巴，顯得有幾分垂頭喪氣。
幾秒安靜，沈則随開口，嗓音染上點點無奈。
“晚飯吃得太少，睡前會餓得難受。”
他語氣溫和下來，“沒胃口也要盡量多吃一些，真的吃不完，等下再給我就好。”
“唔……”
宋念初又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那好吧。”
話音落下。
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聽到了什麽，愣了一愣，倏然擡起眼眸。
然而沈則随已經挪開了視線，開始用餐。
他的動作慢條斯理，眉眼間神色亦然淡淡，好像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給宋念初帶來了多大的沖擊力。
宋念初張了張唇，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又垂下臉去，拿着小勺子，喝了一口湯。
香濃雞湯滑入口中，帶着點點灼熱的暖意。
那點暖意入喉，熱氣好似順着湧至臉頰。
而沈則随再次擡眼時，便看見少女兩只小巧的耳朵不知何時紅了個徹底，連帶着臉上都漫開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怎麽了，”男人似是一怔，眸光落在她的面容上，“你很熱嗎？”
宋念初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指尖觸碰到的溫度滾燙，她瞳仁兒瞪圓了些，猛地從桌邊站了起來，幾乎有些慌亂：“我、我去上個廁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