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瓶中只餘最後一層薄薄的紅色酒液, 透過玻璃,在光線下呈現出近乎剔透的淺淡色澤。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松松握着玻璃瓶,另一只手搭着手機。

紀錄片聲音響着, 機身的淺淺熱意泛上指節, 沈則随半阖着眼,靠在床頭。

思緒仿若壞掉了的影片, 穿插播放着不一樣的畫面。

繁複吊燈懸于頭頂, 被幾根細細的水晶長鏈扯着,不知何時會往下墜落, 摔成粉末。

他坐在吊燈之下, 置身于大理石餐桌邊, 垂着眼睫, 神色漠然。

穿着白手套的管家端上松露奶油湯, 顏裏稍稍偏頭讓讓, 順勢看向坐在主位的男人, “出凜上一次回國是什麽時候?”

她溫聲細語,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大學畢業那年, 和思立一起回來過一次。”

“那時候則随好像在讀高中, 住在校內。不然的話,你們早就能夠見上面了。”

沈出凜端起那蠱湯, 慢條斯理地淺酌一口。

他比沈則随要年長六歲,畢業後逐漸開始接管沈思立在海外的一些公司業務。

乍一看并不似年輕時那般鋒芒畢露, 其實如今更具上位者的心高氣傲。

“嗯。”沈出凜散漫應聲,“回來參加爺爺的葬禮。”

顏裏手擋在唇前, 輕輕“啊”了一聲:“對,我想起來了。那時你爸爸難過了許久, 晚上都睡不好覺。”

沈思立是混血,祖上很早便移了民,家族中的年輕人大多在國外定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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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沈老爺子年邁,念起落葉歸根,這座空置已久的大宅才漸漸有了人氣。

沈則随在沈老爺子身側長大,與那位爺爺的感情算得上深厚。

那場葬禮他記憶猶新,身穿黑色西裝的人們推杯換盞,端着沉肅的面容,交換彼此的名片。

不像是在為誰送葬,與緬懷更是沒有半分關系。

倘若有人意外闖入,大抵會以為那是一場商務晚宴。

瓷勺落進碗底,“當”的一聲輕響。

主座上的男人放下瓷勺,執起銀叉,将牛排切成小塊,挑起一側眉頭,“是嗎?”

“出凜,你不知道嗎?那時候思立甚至去看過心理醫生,”

顏裏輕嘆,“父親過世,對他的打擊确實很大。那一陣子,我陪在他的身邊,都熬出了很重的黑眼圈。”

“啊,”沈出凜随意道,“原來如此。”

“這樣說來,爸爸那時候床伴不斷,大概也是為了宣洩壓力吧。”

餐桌上靜了一靜。

顏裏的身形似是微微停滞了一下。

“怎麽了,你不知道嗎?”

牛排三分熟,切開後泛着血一般的汁水,沈出凜動作未停,擡眼,與沈思立如出一轍的淺色瞳孔裏隐隐含笑。

“啊……原來你真的不知道。”

他打量着顏裏的臉色,仿佛在看着什麽有趣的事,貼心地安慰:“別生氣,顏阿姨。”

“爸爸不想讓你知道這些事,大概是怕你擔心吧。”

“……”

沈出凜将牛排遞入口中,微微眯起眼,“阿姨,你無需想太多。那些女人只不過是玩玩便棄的貨色,她們的地位,又怎麽能夠與你相比。”

顏裏的嘴唇動了動。

她的眼角不受控制地輕輕一抽,眼中似乎隐隐掠過一抹嫉恨。

只是那些異樣的神态很快便被壓了下去,顏裏拿起餐巾,輕輕拭了拭唇角。

“你說得對,他肯定是怕我吃醋。”

女人搖搖頭,捂唇笑起來:“真是,我怎麽會生氣呢?你爸爸從不會對那些女人傾注什麽感情,我都理解的。”

刀叉與碟盤相撞,沈出凜無所謂地說:“是麽?”

“現在想想從前的事,還真是有些感慨。就算是葬禮那一天,你和則随都錯過了見面的機會。”

顏裏輕輕嘆了口氣,自然而然地轉開了話題:“真是不太巧。”

“不過,既然你現在想要回國發展,那則随就有機會與你多相處相處。出凜,如果有機會,你能提點提點他最好了。”

平日在外人眼前的溫和平靜早被這荒唐的飯局蠶食至盡,沈則随沒有胃口,更沒有耐心,眉眼冷淡地靠在椅背上。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他眼睛稍稍一擡,與沈出凜對上視線。

對方眸光在沈則随的面容上輕描淡寫地滑過,随後往下一落,瞥了一眼他身後的輪椅。

“我做哥哥的,确實該多照顧照顧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

沈出凜收回目光,語調輕飄飄的,“只可惜則随斷了兩條腿,就算我想幫忙,也沒有什麽辦法。”

沈則随垂下眼,面無表情。

“像他這樣的殘廢,在商界上也是寸步難行。不如這樣。”

男人放下刀叉,向後微微一靠,雙腿松散交疊,“則随大學時做的游戲引擎,我可以收購。”

“聽說爸爸想要同你離婚。這筆錢,也夠你們母子倆之後生活了吧。”

這一聲宛若驚雷。

顏裏的面色一剎那變得僵硬。

“——離婚?”

她扯扯嘴角,想要笑,“出凜,你在開什麽玩笑話,還總和從前一樣。”

“這是玩笑話嗎?”

沈出凜聳聳肩,“你就當是吧。”

“只是爸爸已經開始找律師了,想來協議書被遞到你面前,不會是太過遙遠的事情吧。”

“……”

顏裏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所有其他的聲音都退去了,她站起來,纖細的手臂撐着桌面,身形看上去近乎搖搖欲墜。

“請律師?沈思立想要跟我打官司?他怎麽可以?”

“爸爸應該很早就跟你表達過這個意向了吧?”

沈出凜不動如山地坐在那裏,慢條斯理地說,“顏阿姨,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他搖搖頭,似是感嘆,“哪有什麽女人能夠長久地待在他身邊?”

“我是他的妻子,”顏裏眼睛漸漸泛紅,“給他生過孩子,名正言順的妻子!”

沈出凜微微一笑:“像沈思立先生那樣的人,抛妻棄子,似乎也不是什麽值得意外的事情吧。”

頭頂的燈光刺目。

晚餐用到一半,虛情假意的應付來往逐漸演化成了一場荒誕鬧劇。

“你老了,顏阿姨,又養了一個沒用的兒子。”

沈出凜亦然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形極具壓迫感,轉了一下手腕,居高臨下地看着面露慌亂的女人,輕嗤譏笑。

“沈先生怎麽可能跟你維持這種無聊又無用的婚姻?”

“做人不要太過貪婪,有一個前妻的名分,就已經足夠你竊喜了。”

這場戲是怎麽收的尾,沈則随已經不太記得了。

他的衣服被打濕,去那間許久未曾踏入過的房間裏,找出從前學生年代時的上衣,更換了一件。

管家出現在門口,微微彎着腰,語氣溫和地問他,“沈二少爺,有什麽想要帶走的嗎?”

是該開始搬走他的東西。

他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回到這裏。

沈則随第一次開始這麽仔細地檢查自己的房間,就連衣帽間中裏的暗格都看了一遍。

簽名過的籃球、全球限量球鞋、精心組裝過的數排機械鍵盤與機箱、牆壁上從畫展裏買來的畫像。

書桌櫃子裏的捐贈證書、志願者時長證明,玻璃櫃裏擺着的獲獎獎杯。

這都是過去存在着的證據,可是他再也回不到從前。

沈則随什麽都沒有帶走。

除了一只小小的玻璃罐。

說不清原因,他在儲存着雜物的櫃格中看到這個玻璃罐,想起那天她說過的話,便神使鬼差地将它拿了起來。

小巧玲珑的罐子,抹開瓶身上的淺淺灰塵,便能夠看到星月的紋路。

彩紙已經漸漸褪去了色澤,沈則随帶着那只玻璃罐,經過了一片狼藉的客廳,經過了跪坐在碎片中一遍一遍打着電話的女人。

管家站在大宅門邊,沉默地注視着他。

沈則随打車回了家。

司機是個熱心的東北男人,一路上話未曾停。

經過數家商店,沈則随忽地開口,語氣平靜:“師傅,可以幫我買幾瓶酒嗎?”

從車上下來,他留下數張紅色鈔票。

紀錄片的聲音被中斷,通話鈴聲将其取而代之。

他仰起臉,瞳仁迷茫空頓,酒液順着他微張的唇角淌下幾滴,順着微擡的下颌滑落,經過冷白的鎖骨,落入衣衫裏。

“縫完針不可以喝酒”,熟悉的聲音在手機裏這樣說。

沈則随聽不太清,拿起手機,往耳廓貼近。

那點熱意溫度随之觸及耳朵,他手指深入發間,掌心抵着額頭。

“……什麽?”

女孩兒又把相同的話重複了一遍,緊接着碎碎念了一長串,什麽酒精會導致血管擴張,傷口可能會出口發炎。

沈則随只覺得思緒混沌,難以理解,慢半拍地開口,尾音微揚,再次“嗯?”了一聲。

手機裏傳來片刻沉默,緊接着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外套細細的摩擦聲,鑰匙叮鈴哐當晃,狗狗小聲嗚咽,拖鞋在地上啪嗒啪嗒,緊接着是開門、關門。

“我在你家門口,”

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出來開一下門。”

開一下門。

這幾個字,沈則随聽清了。

他半阖着眼,意識遲了半拍才接收,低低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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