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緊接着而來的第二句是:“容岐不在,你發什麽瘋,還把自己當小孩?”

池竹西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他把鋼筆放在桌面,正面安瀾娅平靜無波的臉,母子兩人的眉眼本來就相似,配上如出一轍的淡漠表情後更是像得驚人。

“您有什麽事嗎?”

“我不來,你打算把這家拆了?”

“我在找東西。”

“找到了?”

“找到了。”

安瀾娅也不問他找什麽,眼神一瞥:“不和容岐一起回家,也不打電話,一通短信就打發了,容岐是你的傭人?”

池竹西搖頭:“對不起,我會注意。”

“聽說今天池源對你動手了。”

池竹西略微側頭,避開她的目光:“沒有。”

安瀾娅嗤笑一聲,雙手環胸:“蔡闫看見他兒子動手沒?”

池竹西:“…………”

“休息一周就去上學,別管那幾個姓池的。”安瀾娅失望之餘不忘蓋章定論,“大人的事你少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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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竹西無法理解安瀾娅的思維。

在一些時候他們覺得你已經是成年人,成年人要圓滑,要做正确的事情,但到做決定的時候你又變回了小孩,必須聽大人的話。

她會嚴苛的指責,“還以為自己是小孩子嗎”,一會兒又卻又說“大人的事少插手”。

要管教的時候他永遠是小孩,不想管的時候他立即長大了。

是只有他和安瀾娅會這樣相處,還是全天下的父母都一樣?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這更畸形的關系了吧?

敲門聲打斷了這場只持續了五分鐘不到的對話,門推開一道縫,容岐站在外面,像是剛到。

“不好意思,有點事耽擱了,阿姨說已經準備好晚飯,我來叫你們。”

安瀾娅淡淡看向池竹西:“要我請?”

“你們吃吧,我不餓。”池竹西說。

“随便你。”安瀾娅扔下這句話後就離開了卧室。

容岐還站在門口,看着房間裏沉默寡言的池竹西,觀察一陣後開口:“我可以進來嗎?”

池竹西點頭。

容岐進來後先打開了房間的頂燈和暖氣,又把地上亂糟糟的東西全部收進紙箱,把紙箱放到桌角,收拾完東西後才站在床邊,和池竹西隔着一定的距離。

“看你的情況,本來我應該找你談談。”容岐注視着他,表情格外的陌生,“但是我覺得現在和你說什麽都會被遷怒,所以算了,我也不想大晚上還加班,麻煩死了。”

池竹西:“……”

“只有小孩子才會用不吃晚飯這種傷害自己的行為來抗議,這是一種兩敗俱傷的行為,你很清楚不是麽?”

“我沒有那樣想。”池竹西的語氣有些自暴自棄。

容岐:“是嗎?那你是單純的不想吃晚飯,還是單純的不想面對那群親戚?”

池竹西:“……”

“又或者是你想一個人呆着——這麽說我現在也算是在打擾你,如果我道歉的話,你現在煩躁的心情會不會好點?還是說覺得我這個人很虛僞,覺得更煩了。”

“你知道我不會那樣想你!”池竹西皺起眉,擡高了音量。

容岐走近,彎下腰,定定看着池竹西,彎起的眼像是窗外剛顯形的新月。

“你真的很麻煩,池竹西。我知道你在等什麽,就和你一直以來犟着不找池淮左,就和你拒絕吃飯一樣,你覺得拒絕溝通會讓我妥協。但我是你的心理咨詢師。”

“心理咨詢師是不可以和患者做朋友的,交心的瞬間,我們的咨詢關系也就結束了。你想要這樣嗎?”

池竹西眼皮輕顫,不自覺往後縮了縮。

他感覺容岐和以前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他記憶中的容岐是個百分百爛好人,絕對不會對誰說出“麻煩死了”這種話。

事實上,他幾乎不會向池竹西提到任何有關自己的事情,池竹西也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容岐負責給出穩定又包容的安全感,僅此而已。

看出了池竹西的不自然,容岐也不在意,“實話實說,我并不在意池淮左的事情,我需要考慮的只有你的心理狀态。”

“既然你沒什麽想說的,那就早點休息,有什麽事明天再談。”

說着他便站直了,擡腳往外走,還貼心地關好了門。

【他下午見了池家的人。】那個聲音斬釘截鐵說,【或許是警告,或許是其他什麽東西,你的心理醫生開始不安了。】

“……”池竹西瞬間想起了夏實的話。

如果王邱真的把池淮左的股份搶回來,他會很富有,同時也會很危險,尤其是池淮左的死本身就很蹊跷的前提下。

【如果現在收手,像安瀾娅說的那樣,什麽也別管,要不了一年你會和容岐一起出國,所有的屁事都會被甩開。他就是那樣想的吧。】

可是……

池竹西拉開抽屜,池淮左的黑色日記本被壓在一堆書籍的最下層,他将日記本抽了出來,放在桌面。

撚着封皮的指腹冰得沒有任何觸覺反饋,池竹西是知道的,周圍的人也在用行動或言語不斷提醒他。

真的,沒人想去追究池淮左的死。

只有池竹西。

就算心懷着那些他自己都覺得惡心的複雜思緒,就算動機不純,就算查到結果也無法改變任何事實……

“我還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要知道在我不知道的每時每刻他所發生的一切。”

人就是這麽神奇,脆弱的時候破破爛爛渾身瘡痍,等風暴過去,從黑潮擡起頭,看着平靜無波的海面,又覺得自己其實能夠發出振聾發聩的吼聲來宣告自己的渴求。

幽幽的聲音接連不斷從池竹西嘴裏逸出,一時間,房間裏只剩下他一個人持續不斷的自言自語。

【你決定了麽?】

“池淮左沒有動機,要自殺的話随便什麽時候,随便在哪裏都行,叫我出來完全多此一舉。”

【他恨你呢。】

“我沒做錯什麽。”

【你精神不正常那幾年逼瘋了多少護工?】

“容岐說我是正常的。”

【那你現在在和誰說話?】

“和你。”

池竹西揚着頭,月光越來越亮,他說出口的每個字也越來越清晰。

正是因為太清晰了,也太平淡,像是沒有感情念着紙上的句子,而他本人完全不理解句子的含義,只是空泛又機械地讀了出來。

“他要報複我嗎?還是說在向我道別?蔡闫說他的遺書裏提到了我,不像好話。”

“他為什麽打電話催我?”

“那個時候他在緊張?為什麽?”

記憶回溯到幾天前,在那個讓他感到不安的網約車裏,自己接到的那通電話。

十五樓,不用刷卡,他在總經辦辦公室等我。

池竹西沉吟片刻,突然跳上桌子,翻至窗邊,像以前那樣打開窗戶坐在窗臺。他擡起頭,看着澄澈的天空。

廣闊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在那之中,只有月亮像鑿穿漆黑幕布的缺口,瑩瑩發着光。視線下移,黑海般的城市靜谧得不可思議,今晚高架暢通無阻,尋常可見的光流沿着視線的盡頭一路駛入終點。

池竹西緩緩低下頭,看着自己懸在半空的腳尖,視線最後聚焦到樓底。

“如果從這裏跳下去,不到三秒我就會墜入地面。”

【你不想活了?】

“不,我只是在想,池淮左為什麽剛好墜落在我面前?”

十五樓的高度,從窗戶墜樓到地面的時間會比三秒更短,幾乎是轉瞬間。遠距離原本就不可能進行瞄準,往最惡劣、最糟糕的情況去思考,池淮左就是故意自殺的,他就是要死在池竹西面前。

那麽池淮左會怎麽做?打電話确定池竹西的位置,然後像自己現在這樣等在窗臺,看見那把黑傘由遠及近,一秒一秒等着他走到大門前,然後預留兩三秒的空餘,最後騰起。

“砰——”,墜地。

整個流程順暢無比,可這說不通。

他為什麽能剛好墜落到我面前?

這個問題讓窗臺安靜了很久,最後,他終于想通了。

【不,如果你沒有遲疑,那個時候應該已經進門了,是看不見他的。自動門關上,雷聲和雨聲會掩埋一切。】

【池淮左會很安靜地墜落,死在暴雨中,無人知曉,悄無聲息。】

“……”

池竹西咬住下唇。

“按照高集拿到的證據,窗臺有池淮左的指紋,如果是意外,是腳底打滑,那個時候他必須握着窗沿,将自己大半個身體往外探才有可能。那樣的概率太小了。”

按照證據和既定事實發生的概率排除掉兩個可能性,那麽剩下的一個,不管有多不符合常理,那也是唯一的真相。

【他是死于謀殺。】

池竹西從窗臺翻了下來,關好窗,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池淮左的鋼筆,擰開筆帽。

萬幸的是,金貴的鋼筆摔在了地毯上,筆尖看上去并沒出什麽問題。

他深吸一口氣,掀開日記本封皮,翻到空白的一頁。

做決定的時候一定得痛快,決絕,要斷後路,要不給自己留餘地,有時候日記就有這樣的能力。

池淮左在他的日記裏寫,日記要麽就是用來罵人,要麽就是寫給需要被罵的人看的。

他還覺得日記也是一種忏悔,池竹西現在覺得,也是一道從現在貫穿至未來的慢刀。

文字會記錄下那一天自己情緒的最頂峰,事件被情緒裹挾,被扭曲成全然主觀的記錄,一段時間後你不會記得當初發生的所有事,但你會被投擲來的慢刀戳個對穿,在身體的窟窿眼窺見那份感情。

這是池竹西現在最需要的東西,他要自己記住現在五髒六腑中流淌的每一寸掙紮,和無論如何也要弄清出真相的不甘。

房間被暖氣包裹到十分舒适的溫度,可這也沒有讓池竹西冰冷的手腳暖和起來,他的手冰沁,渾身只有流淌的血是熱的,甚至有些動不了筆。

但他還是開始寫,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聲。

「我的哥哥池淮左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

「我會找到殺害他的兇手。」

少年的字很端正,每處起伏錯落有致,筆鋒幹淨利落。

就在他打算寫下一行的時候,窗外突然刮起一陣飓風,像一雙無形的手在猛砸玻璃,曳曳隆響。

卧室的燈忽閃,燈泡發出滋滋的電流聲,桌面也開始震顫,筆筒顫動着滑開一定距離。

池竹西倏地擡頭望向窗外,月亮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黑雲在他眼前壓低卷曲,厚密的雲層中隐隐閃爍着白光。

在那個瞬間,全城燈光頓滅,如心跳驟停般消失的還有一切聲響,萬籁俱寂中,池竹西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就在下一秒,萬鈞雷霆炸響!

滔天雷聲宛如天幕被震碎,暴雨似瀑布下墜,鋪天蓋地卷起新一輪飓風,直接撞開了池竹西緊閉的窗戶。

他立刻去拿桌面的日記本,不想它被暴雨濺濕。可就在指尖觸碰到紙頁的剎那,池竹西怔住了。

着魔般,他雙眼直勾勾地看向日記本。

有違人類常識的畫面讓池竹西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汗毛豎起,冷汗冒了出來,所有發生的一切都詭谲得超出他的認知。

筆跡還未幹,白閃照亮的桌面,攤開的日記本右邊突兀出現兩行熟悉的字跡:

「我的弟弟池竹西車禍身亡。」

「我會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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