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秦放舟領他去了一家離學校挺遠的星級酒店,他在前臺報了沈易桢的名兒,很快就開出來一間總統套房。
夜深人靜,夜晚昏黃的燈光把人的影子拉扯得很長。從落地玻璃往外望去,路上只有三兩個人影從樹叢後走出來,又接着晃到了另一個樹叢後邊。
季明揚背靠在大堂的沙發,手機平舉到眼前,瑩白冷光照着他緊鎖的眉心。
秦放舟忙着給談意清發消息,擡手把房卡扔他面前:“別看了,我就不信你能看出朵花來。”
季明揚眼皮一垂,看着那張卡滑出茶幾邊緣,又呲地一下,停住了。
季明揚嗓子又幹又啞:“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了……”
“哎哎。”秦放舟沖他擡起兩根手指,表示打住,“等你想明白,黃花菜都長出一茬新的了。”
他從桌上拎起一瓶礦泉水,潤了潤嗓子:“你就從來沒覺得……自己追人的方式有點問題?”
季明揚吊着眼皮:“談意清現在還跟你保持金錢關系呢,你笑話我?”
秦放舟轉了下瓶蓋:“我倆情況不适合混為一談。”
季明揚嘲諷地“呵”了一聲。
“談意清心智明顯簡單多了,陳晰相反,他會想東想西,你這次玩砸了,還不是因為他想得太多,然後一杆子把你杵出來了嗎?”
秦放舟一針見血地把問題點了出來,季明揚盯着他看了幾秒,頭痛地摁了摁眉心:“謝謝你陪我複盤自己的失敗。”
口氣倒聽不出來有半點要謝他的意思。
秦放舟把卡撿起來:“走吧少爺,剛說要給你看東西,沒騙你。”
Advertisement
酒店燈光昏昧,秦放舟拉開冰箱門,鏟出一大捧冰塊:“來點?”
季明揚指了指大屏幕上的綠茵場:“你叫我上來看球?”
“不行啊,這可是王者之戰,不看可惜了。”秦放舟把方杯往他手邊一滑,“果汁,不含酒精。”
季明揚把杯子拿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确定沒救再喝了一口:“你要說什麽?”
“哦,你等會兒,我把圖轉發給你。”秦放舟往嘴裏扔了塊橙子,“是軍訓時的話題樓,我托人做了個爬蟲,翻到了幾條關于陳晰的。”
【新院二排的那個帥哥,長得很對我的口味哦。】
【他好善解人意,就像是有讀心術一樣。】
【算了吧,感覺是個社恐捏。】
【都不能用社恐來概括了,怪人吧。】
【找他幫過忙,人挺好,勇敢的姐妹可以沖了。】
【沖過,悲劇了。】
【他說自己很喜歡一個人待着……】
【孤寡有什麽好的!帥哥你看着自己的臉再思考一次!!】
【算了,尊重他人命運。】
“我見過他幾次,在平常的接觸中,他并不是過分敏感的那種性格。但有時候直覺特別準。”
秦放舟把關鍵詞放大,“……就像是有讀心術一樣。”
秦放舟擡起眼看着季明揚,輕聲說:“你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
秦放舟在他臉上找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雖然這個猜想很荒謬,不過我建議你往這個方向驗證一下。”
季明揚擡起眼看他:“你也知道這很荒謬。”
“你總得接受一個解釋……”秦放舟不緊不慢地吮了口果汁,“要麽就是他天生心思陰郁,回避愛情;要麽就是……外界有什麽力量影響了他。”
季明揚仰頭把果汁喝得一幹二淨,跟喝悶酒一樣。
“你明明就已經發現了吧。很久以前就發現了才對。”秦放舟深吸一口氣,“畢竟你暗戀他好多年了。”
“其實……高中的時候,發生過一件事情。”季明揚沮喪地揉了揉眉心,“再來點酒。”
“再喝,明天你起得來?早高峰時間段,這邊開回學校至少得一個鐘頭。”
“所以你非得開那麽遠來住這個酒店?”
秦放舟哪能不了解他:“少擺出一副你很好伺候的樣子,那些便宜的快捷酒店你能住得下去?”
“你就在這兒參禪吧。”秦放舟拎起桌上的酒杯,“我去裏邊看球了。”
季明揚曲腿讓他走過去,坐在地板上沒動。
十月份的天氣已經轉涼了,冷意從地板上透起來,不多時就把季明揚的手凍得一片冰涼。
清冷的月光從落地窗外漏進來,鋪滿半間屋子,地板上像是有一片明麗的湖。
他偏過臉,隐約間瞧見陳晰,他仍舊躺在那片湖裏,水波明亮,他的面龐明淨,沉浮間,猶如落在水中的殘雪。
那是今年春天時發生的事情。
每逢開春,二中就會載着學生去太子灣公園秋游。
廣闊無雲的天空呈現出秋日的明亮與空曠,在樹梢的邊緣,野蜂在花蕊中安眠。
他們去的前一天,剛下過時雨,草間泥裏都還是濕的。
帶隊老師領着他們走了一段,很快就把這群囚鳥放了出去。
有幾個人把書包塞得鼓鼓囊囊,拉出來一瞧,居然是一只威武的老鷹風筝。
季明揚從洗手間出來,就見班裏幾個人在草坪上撒歡,還要回頭呼朋引伴,“喂,要不要一起放風筝嗎?”
“我不……”
“兄弟們,給我把季明揚摁住,不能讓這個卷逼接着卷了!”
季明揚手機掏到一半,笑罵一聲:“你們有毛病吧。”
“你們放。”季明揚眯了下眼睛,“我渴死了,買水去。”
“給我帶一瓶。”
“我也要!”
“知道了。”
回來的時候,季明揚沒走原來那條老路,他只拿兩根手指拎住了裝飲料的兜,很悠閑地從一座石橋上晃過去。
水色是很淡的碧綠,像是在水底鋪滿了半透明的翡翠。那座石橋架在平靜的溪流之上,兩邊并沒有護欄,橋墩附近的樹葉開始腐爛,橋面上落滿了松針和梧桐的落葉,踩上去的感覺又濕又滑。
他就是在這個地方看見陳晰的。
陳晰那天沒穿二中的校服,上身的白襯衣面料柔軟,袖子挽了幾周,上推到肘尖。
他蹲在低矮的水草邊,修長的手指在淺淺的溪流裏蕩動,是整潭清池裏唯一的雪色。
顏色各異的金魚圍擁在他手邊,嘴巴圓張着,把一口一口的面包屑吞進自己的肚子裏。
陳晰用溪水滌蕩幹淨自己的手,從包裝袋裏摸出一小塊面包屑。
搓碎了,零星碎屑飄在水面上,引來又一群魚争食,魚尾噼啪噼啪地拍打着水面,掀起來的水珠照着陳晰臉上飛去,他笑着躲開,臉龐掩在層林之後。
是季明揚從未見過的鮮活和生動。
手機莫名開始作亂,季明揚連來電人都沒看,将手機放在耳廓邊:“哎,季明揚,你再不來我就要渴死了。”
“幾步路,渴不死你。”季明揚沒好氣地把話扔回去,快步從橋頭走過去,腳底下的樹葉被水泡過,軟綿綿的,像是踩在雲端。
溪水從橋洞底下淌過去,水沖起來,濺起來的水沫落在腳踝上,涼得吓人。
幾個饕餮見了他,立刻上來分食:“大手筆啊,季明揚,請大家喝可樂。”
“礦泉水賣空了,你們湊活喝。”
收了他的可樂,有人拿出別的來交換:“季明揚,面包吃不吃?”
“分我個小的。”
“小的能頂飽嗎?”
季明揚把塑料包裝撕開一條口子:“喂魚,等會兒別把魚給撐得翻肚皮。”
“不會的。”要給他面包的那個同學嚼着面包,“脫離劑量談毒性都是扯淡,這裏的魚個頭大,平常吃得肯定多。”
“是麽,我看那條已經在仰泳了。”季明揚語氣閑閑的,擡手一指。
那同學立刻被他糊弄住了,扒着樹往河裏看:“我靠,哪兒呢?”
“就那條,看見那片浮萍了嗎?”
被騙的冤大頭眯着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憤怒地跳起來,控訴道:“季明揚你眼睛度數長了吧?那他嗎是個塑料袋啊!”
季明揚嗤地一聲笑出來,肩膀急劇地抖着,人終于有點回神了。
同班同學萬分無語:“哎,你這人……你有病。”
“都給你們了。”季明揚手伸過欄杆,撣掉手心的面包屑,“慢點吃。”
他這裏喂得太多了,周邊的魚紛紛被他吸引過來。
陳晰蹲在湖石邊,他身邊還有三兩尾長條的小魚在嬉戲,他靠站在樹邊,沖着季明揚輕聲問:“他們在搶什麽呢?”
“面包啊,要不要分你一塊兒?”季明揚往嘴裏扔了一個面包,沖他晃了晃包裝袋。像是知道陳晰此時此刻會在這裏,眼睛眯着,笑得燦爛而明朗。
溪水如鏡,草木如席。
一只麻雀從他們頭頂上飛過,撲棱着翅膀,将蓄在葉尖的水珠盡數拍落,水打在陳晰的眼睑下,他睫毛輕顫,眼眶濕潤了。
魚噼噼啪啪地從湖水裏躍上來,撞在堤岸的岩石上。
季明揚單手抓着樹幹的粗枝,将從斜坡上滑下來。
猛然間,陳晰的面孔開始褪色,他好像看到了什麽可怕的事物,往後倒退兩步,然後啪嗒一聲,一只腳踩在溪水了。
季明揚出聲阻止:“小心!你要掉到河裏去了!”
但是來不及了。
陳晰已經踩到了濕滑的石塊上,游魚從他的褲彎邊一滑而過,成群地溜走了。
“你站那兒別動,我……我來拉你。”
面包骨碌碌地順着河灘滑下來,游魚發現大目标,紛紛探着頭出來覓食。
“你……你不用……”陳晰的面色一片空白,他的嘴唇薄暗,吐出來的氣息急促而濕潤。
他的視線聚焦在季明揚的額頭上,然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又急速地顫動着睫毛,将視線落在了地上,那種倉皇的神色,像是看見了什麽不該看見的東西。
當時季明揚心裏在想什麽呢?
想把他拉進溪水裏。
把他打濕。
親吻他。
季明揚卻不知道自己的念頭已經暴露,他踩在枯葉堆裏,朝着陳晰伸出手:“地上滑,拉着我的手。”
陳晰看到季明揚的動作,警惕地倒退一步。
他就這麽嘩啦一聲摔進了溪水裏,溪水中的魚受了驚吓,四散着游走了。
“你沒事吧?”
“你……你別下來了。”
陳晰仰面摔在水裏,他的臉沾上水,像一塊潔白得沒有瑕疵的美玉。
“老師!有人摔到河裏去了!”
“快去喊老師!”
陳晰怔怔地眨了下眼睛,擡手兜起一條游弋的魚。
魚尾啪嗒着掀起一連串的水珠。
季明揚踩進溪水裏,猶豫着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問:“你還能站起來嗎?”
陳晰就這麽躺在溪水裏,襯衫被淌動的水流沖過,像是飄落在河灘上的殘花。
他說:“我沒事……不用拉我。”
春天的流水冷得刺骨,陳晰被水泡在裏面,臉色平靜。就像是,平靜地避開了自己的宿命。
季明揚苦惱地用手掌抵住了額角。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從那時候開始,就已經能看到別人心裏的想法了嗎?
知道我是這樣一個陰暗龌龊的人了嗎?
原來早就一點點把他給吓跑了,現在扮成溫馴的綿羊,又還有什麽用呢?
季明揚自嘲地笑了笑,在黑暗中捉到冰涼的酒杯,冰塊已經化了,杯子外壁正汩汩地往下淌着水珠,季明揚握着杯子,難以自禁地想起那天的溪水。
那個時候他倆還有點理智,不像老師,看到這畫面當場就瘋了。
季明揚的鞋襪都濕透了,他被班主任摁坐在河岸邊,另外兩個老師下河把陳晰拉了上來。
兩只落湯雞蹲坐在一起,接受來自老師的嚴厲批評。
陳晰的頭發浸透了水,狼狽得很。
陳晰堅持這是一場意外,河邊的青苔太滑,河裏的魚在搗亂,這整件事情就作為意外定了性。
陳晰的副班陪着他去醫院做檢查,至于季明揚,被陳晰指認成了路過的熱心群衆,沒受到任何批評。
陳晰頂着一整張毛毯,水從他的下巴上落下來,滴滴答答的,在草坪上落了一地。
季明揚把自己的外套打開來,披在他的肩頭,臉卻沒朝他看:“穿件衣服。”
陳晰就在這時回頭看了一眼季明揚。
他的眼瞳透亮,像琥珀一樣沁着水色,他的眼睫往下垂着,打濕了粘連在一起,在眼睑下方沾上透亮的光澤,像是未幹透的淚痕。
“陳晰,車到了。”副班從遠處呼喚他的名字。
陳晰的鞋底濕滑,他站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一下,季明揚伸手握住陳晰的手:“站穩了。”
“謝謝。”
那是高中畢業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季明揚一只手搭在眼皮上,他坐得太久,腿麻透了,站起來的時候力道不穩,磕掉了矮桌上的茶盞,丁零零的一串響。
冰箱再度拉開,季明揚從冰箱裏摸出一聽酒,握在手裏卻沒有喝。
秦放舟聽到響動出來,看見黑暗中站着的人:“喲,還沒睡?”
“你呢?”
秦放舟指了指屋子裏,裏頭的球賽無聲地進行着,他看着精神得很,像是個戒掉睡眠的吸血鬼。:“快四點了,打算幾點回學校?”
季明揚熬課題熬習慣了,多個通宵對他沒影響:“六點鐘呗。”
秦放舟擰擰脖子,習慣性地摸出手機來掃一眼,這個點沒什麽人還在線,他手機突然彈出來兩條談意清的消息。
“你今天自己回去就行,談意清一早的飛機,我得把人弄去機場。”
“那我怎麽回?”季明揚問得理直氣壯,“坐地鐵?”
“網約車呗。”秦放先後答得理所當然,“談意清社交恐懼,你也社交恐懼?”
“你到底是找了個對象還是找了個祖宗?”
秦放舟眉毛一挑:“你還是先問問你家小祖宗,打算折騰到什麽時候。”
季明揚擡起兩根手指頭沖他擺了擺,意思再清楚不過——
您先滾蛋吧。
“得,我不讨嫌了。”秦放舟把門一合,“六點鐘叫你。”
秦放舟人走了,卻沒消失,在微信上給他彈消息:
【秦放舟:反正人會逃走,你不如試試霸王硬上弓?】
【季明揚:你快少給我出馊主意。】
【秦放舟:那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