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中送別

初冬的無名山彌漫着一種舒緩而清新的氣息,那是雪的前兆,那是雨的餘溫。陸青與雪兒一同走遍了無名山的每一個角落,盡管他曾無數次地走過這片土地,但他仍驚異于這一份他從未發覺過的歲月靜好,回首間,不過是多了一個人罷了。他曾言他最喜歡清靜,而如今雪兒所帶給他的,遠比清靜更加美好,令人沉醉。

黃昏已至,大風驟起,烏雲蔽日,似乎又有大雨将至。

陸青擡頭望天,道:“趁着大雨未至,許能趕得及回去。”

無名山與西山比鄰而居,相隔不遠,但其間路途崎岖,山路艱險。陸青雖說行動不便,但他走得多也便習慣了,倒是雪兒來回疲累之至。

二人當即決定原路返回,一路風聲大作,行至無名山腳,大雨傾盆而至。陸青知道此地附近有戶趙姓人家,打獵為生,他從前路經此地,曾為那趙家老母醫病,有些交情,便決定去他家暫避一時。

趙家人對陸青以恩人相待,十分熱情,趙夫人更是準備了一桌好酒好肉招待客人。眼見雨愈下愈大,便索性為他二人安置了一間房,留他們住下,盛情難卻,陸青唯有應下。

雪兒站在趙夫人身邊幫她洗碗,不時回頭望向與趙家主人把酒言歡的陸青。趙夫人察覺到她頻頻回頭,心中暗笑,道:“我們家官人跟陸大夫有好幾年的交情了,前些天,還老跟我念叨着許久未見過陸大夫了,誰知道,說曹操曹操到,這不,陸大夫這就來了。”她笑起來,又道,“你呀,你能嫁給陸大夫真是好福氣……陸大夫,多好的人啊。”

雪兒回頭看向趙夫人,“您也覺着他好?”

“嗯?”趙夫人不懂她話裏的含義。

雪兒望着趙夫人疑惑的雙眼,面上一笑,道:“哎,我是好福氣,不知道幾輩子修來的。”她的笑容因為她話裏的溫柔更加甜蜜。

一陣劇烈的敲門聲打破了這份安詳的甜蜜。趙家主人前去開門,含着雪粒的雨珠飛入了原本暖和的小屋。

“我們是外地來的商人,途徑此地,被雨所困,不置可否借宿一晚。”

雪兒循着聲音望去,只見門口站着兩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衣着奇特,頗有異族之風。

趙家主人本就樸實心善,見雨雪愈猛,自是應下,請那二人進屋來坐。陸青站起身來以示迎接。趙家主人道:“正好還有些殘酒,兩位暖暖身子罷。”

趙夫人亦對雪兒道:“你也別忙活了,我須得再做些飯菜招呼客人。”

雪兒點頭,細心刷好手中的碗,放置在一旁,便轉身離去。

雪兒走進外屋,正見兩位客人與趙家主人對飲。那兩人用酒碗遮住半張臉,只剩下一雙眼睛。那兩雙眼睛散發着同樣奇異的光芒,直入雪兒的心底,仿佛瞬間觸動了陳年的傷疤,引起一陣抽痛。雪兒迅速移開眼睛,避免與他們的對視。這時候卻聽陸青說道:“我有些乏了,先行

告退,諸位慢用。”

雪兒一語不發,尾随陸青而去。進入裏屋,雪兒便回身關門,她倚在門上悄然望向那兩人飲酒的背影,目光怔然,半晌,方才緩緩合上門。

“你認得他們?”雪兒剛一回頭,便聽陸青這樣問道。

“不。”雪兒搖頭,“素未謀面。”

陸青望着她依然暗淡的目光,不再多問,只道:“累了一日了,快歇息吧。”

雪兒緩緩走至陸青身旁,道:“陸青哥哥,你沒事吧?我見你方才都沒什麽胃口。”

“沒事。”陸青笑道,“我只是,吃不慣外面的飯菜。”

“外面?”雪兒望着陸青的眼睛逐漸彎成月牙的形狀,“陸青哥哥一定是想吃雪兒做的飯菜了。”

是夜,雷聲不止,激烈的風雨吹打着破舊的窗子,雪兒蜷縮在陸青的懷裏,眼前卻不停地閃過方才與那兩人對視的一幕,他們深邃而黝黑的眼睛,仿佛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量引領她去探索,由陌生走向熟悉。他們真的是素未謀面嗎?

陸青感到雪兒擁抱着他的手臂逐漸收緊,掌心滲出一絲汗意,心下不安,喚道:“雪兒。”

“雪兒。”陸青望着雪兒依舊怔忡的眼神,禁不住再度喚道,“雪兒。”

雪兒終于回過神來,擡頭看向陸青。

“你想什麽?”

“我想明日,明日,我們便能回家了。”

然而翌日清晨,陸青醒來卻并未望見雪兒的身影。他心中沒來由的一陣驚惶,想起昨夜雪兒的異樣,慌忙起身,披上一件單薄的外衫,當即推門而出。

雪兒端着一盆熱水站在門前,她瞪大了眼睛,道:“陸青哥哥,你起來了?”

陸青心中不由長舒了一口氣,他望着雪兒,微微點頭。

雪兒走進屋來,放下熱水,道:“來,先洗把臉吧。”

陸青依言坐下,濃重的水汽熏濕了眼睛。

“雪兒,你有什麽事,可千萬不要瞞着我。”

“我能有什麽事兒?倒是你啊,昨晚渾身發熱,讓我擔心了一夜。”

陸青擡頭望着雪兒,注視着她依舊溫柔卻不似從前天真的眼睛,沉默良久,方道:“無妨,許是飲酒的緣故。我從前便是如此。”

雪兒蹲下身來,靠在他的身旁,道:“你知道還要飲酒?你這樣,萬一頭疾發作了怎麽辦?”

陸青笑道:“不會的,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雪兒黯然一笑,又道:“陸青哥哥,你不用擔心我,在你面前,我就像一張白紙,沒有秘密,我所有的一切,始終都原原本本地呈現在你的面前。”

“雪兒,我并非此意。”陸青道,“每個人都有秘密,而你我,原本也有,只不過将它忘記了。我不是想要去窺探什麽,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任何的負擔,如果有,我也希望我能夠替你承擔。”

雪兒的眼框驟然濕潤,她側首枕在陸青的腿上,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二人告別了趙家夫婦,重新啓程。一夜的大雨為山間送來清爽的氣息,雪兒扶着陸青往西山的方向走去。他們的身後傳來一陣時斷時續的歌聲,男人低啞的嗓音穿過雨後的山林,悠悠地傳入陸青的耳中。那歌聲婉轉低回,仿佛在低聲訴說着一段來自遠方的往事,滿懷着思念與傷感,那份悲戚亦将他感染。

“你聽見有人唱歌嗎?”

“是嗎?”雪兒的眼睛盯着虛無的遠方,“我沒聽見。”她的聲音随風而逝,而那歌聲依舊在陸青的耳邊回蕩。

西山的雪來得猝不及防,山路遭阻,陸青在西山寺中坐診歸來,身上仿佛已披上了一身白色戎裝。雪兒拿出棉巾替他抖落衣上的殘雪,又拿了件衣裳叫他換上。

陸青剛換好衣裳便打了個冷戰,雪兒見狀不由嗔道:“瞧你,都叫你今兒個別去了。天這麽冷,哪還有人來看病?”

“人是不多,但總有的,我若不去,他們豈不白來一趟?”陸青笑道,他嗅到飯菜的香味,道,“做了什麽菜?”

“你來看啊。”雪兒笑道,轉身向屋裏的飯桌走去。

平日裏只放着一兩個菜的簡陋的木桌上此刻擺滿了美酒佳肴,香氣撲鼻,十分豐盛。

“陸青哥哥,坐啊。”

陸青坐在雪兒的對面,笑道:“今個兒是什麽日子,做這麽多菜,又吃不完。”

雪兒笑道:“你累了一天,我就是想犒勞犒勞你啊。不成嗎?”

“成,成。”陸青心情頓時舒朗許多,他笑起來,道,“那你呢?你今日去做什麽了?”

“我,我下山去買菜了。”雪兒笑着垂下眼睑。

“下山?”陸青道,“家裏不是還有菜嗎?”

“家裏那些菜,怎麽夠做成這個樣子呢?”雪兒道,“來,陸青哥哥,快嘗嘗。”

陸青點頭,拿起筷子随便夾了一塊送入口中。

“怎麽樣?我的手藝是否精進了不少?”雪兒笑道

“那是自然。”陸青贊道,“不過,你以後若是下山,可得先知會我一聲。”他望着雪兒,又道,“你不常出去,若是遇上了壞人,該當如何?”

雪兒一怔,半晌,方才笑道:“我這身手,誰敢欺負我?”

陸青察覺到她的笑容裏暗藏着一絲落寞。

屋外風雪大作,卻絲毫未曾影響屋內兩人的興致。雪兒一面不許陸青飲酒,一面自己接連飲酒。陸青甚是無奈,道:“酒多傷身,你只會勸我,如何不去勸勸自己?”

雪兒笑道:“今日不知怎的,我甚是高興,你就讓我盡興一回!”她的聲音裏已含有醉意,眼神迷離。

陸青心下擔憂,索性奪過她的酒壺,一飲而盡。酒剛下肚,便感熱血上湧,頭重腳輕,方知此酒之烈。

雪兒怔怔地望着陸青手中已空的酒壺,眉間一蹙,身子一重,俯身倒在桌上。

陸青拄着手杖,走到雪兒身旁,單手将她扶起,蹒跚着将她送回房內,将她放在床上,為她蓋上棉被,掖平被角,凝視着她因醉酒而泛紅的面頰,心中漾起一陣莫名的悵然。

昏暗的燭光下,陸青走出房門,回到桌前收拾殘餘,他的心情沒來由的沉重起來,他的手指因為一陣斷斷續續的歌聲僵在桌前。他眼角的餘光瞥向屋內的雪兒,他能夠确信那聲音是從她的口中傳來,不,應當說是從她的夢中傳來,是從她的記憶裏傳來。那歌聲太過熟悉了,不久前的無名山下,那是為他們送別的歌聲。

陸青蹒跚着再度回到雪兒的身前,他看到雪兒的臉上劃過兩行清淚,那淚水,足以令他絕望。

雪兒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雪後明媚的陽光。她眯起眼睛,緩緩坐直了身子,不由一陣暈眩。轉頭間,正見陸青合眼躺在藤椅之上。她下床朝陸青走去,喚道:“陸青哥哥。”

陸青沒有答話。

雪兒蹲下身子,輕搖他的身體,再度喚道:“陸青哥哥。”

依舊沒有應答。

雪兒當即清醒過來,睜大了眼睛,發覺陸青面色不對,額頭布滿虛汗,她憶起從前他頭疾發作之時,亦是此般症狀。她心下一沉,險些咬到嘴唇,将陸青扶到床上,奔到藥房,方才記起陸青曾言他的頭疾無藥可解。他從前那般痛苦亦是一一忍過,如今竟深陷昏厥,想是昨夜經歷了極

大的痛苦,而她竟一無所知。想到此處,心中更是疼痛不已。

雪兒回到陸青身邊,靜靜地注視着他蒼白的面容,安詳之中隐藏着重重的痛楚,直擊她脆弱的心房。她只能這樣無措地看着他,縱使心亂如麻,亦不能改變什麽。她輕輕撫摸着他的側臉,感受着掌心傳來的熟悉的溫度,溫暖得足以令她迷醉一生,她的陸青哥哥啊,她如何舍得離開?

陸青昏睡了兩天兩夜,方才轉醒。他醒來的第一眼,望見的便是憔悴不堪的雪兒。雪兒望見蘇醒的陸青,幾乎喜極而泣。“陸青哥哥。”

這一聲呼喚,仿若隔世經年,依舊情深意切。

陸青嘴角微微上揚,連日蒼白的嘴唇依稀有了一絲血色。雪兒忙起身端來一杯熱水,扶陸青起身,喂他喝下。

陸青望着雪兒關切的眼神,道:“讓你擔心了吧。”

雪兒搖頭,卻忍不住流下淚來。她咬着唇,良久,方道:“陸青哥哥,你不能總是這樣,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陸青心下黯然,面上卻笑道:“有你照顧我,還不夠嗎?”

雪兒無言,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着他。

陸青這回頭疾來得迅猛,折磨了他不少時日。他一連躺了幾日,方才有力氣起身。雪兒一直陪在他的身邊,無微不至地照料着他,陸青望着雪兒始終強撐的笑容,心中落寞不已。

是日,雪兒陪陸青散步回來,扶他坐下,問道:“餓了吧?想吃什麽?我來做。”

陸青握着雪兒纖細的手腕,感受到她的脈搏激烈地跳動,低聲道:“我病這幾日,耽擱了你的行程罷。”

雪兒的血液驟然凝固,五指收攏,握緊的拳頭滲出汗來,她顫抖着擡起眼簾,正對上陸青複雜的目光。

這樣的對視,是從未有過的撕心裂肺。

“你知道了。”雪兒的話裏沒有問號,這答案是肯定的。她在陸青哥哥面前,終究是一張白紙。

陸青不言,他的沉默仿若一把利刃插入雪兒的心頭。

“陸青哥哥……”雪兒欲言又止,她實不知應當如何面對陸青。

“要走,便走罷。” 陸青緩緩松開了她的手腕,別過頭去,嘆道,“我,我沒想留你。”

“陸青哥哥。”雪兒強忍着淚水,“我不想走,可我,又是非走不可。”她多麽希望陸青能夠明白她的心情!“我的父親,母親,兄長,還有我的族人們,他們在等着我,他們需要我。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我的家鄉,有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陸青望着窗外的銀裝素裹,“我也說過,無論如何,我都會尊重和支持你的選擇。”

雪兒無語凝噎,他們之間,早已無需多言!他們本就是兩個相像的人,彼此的心境,彼此都能夠懂得,可這于如今的雪兒而言,絕非幸運,而是無盡的悲哀。

雪兒沒再耽擱,翌日,她便收拾好行囊,踏上了返程。

陸青跟在她的身後,遠遠望去,只見山腳下站着兩個男人,仿佛在等着山上的雪兒。

雪兒感受着刺骨的寒風帶來的離情別緒,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她回過身去,順着一路深深淺淺的腳印望去,陸青的身影在雪中顯得孤清而落寞。

雪兒再也抑制不住,飛身奔入陸青的懷中,淚水霎時奪眶而出。她極力地想要留住風雪中這最後一絲溫暖。

陸青突然感到無比的悔恨,他豈會不想留她?他豈能任她離去?然而這強烈的念頭卻瞬間被雪兒的淚水澆滅。他告誡自己決不能再加注雪兒的痛苦。

“路上一切小心。那兩個人可靠嗎?”

“嗯。”雪兒淚眼朦胧,她凝視着陸青道,“你放心罷,我會照顧好自己。陸青哥哥,原諒我,我的事,如今還不能夠告訴你,但是請你相信,如果我能順利地完成這件事,我一定會回來,繼續做陸青哥哥的雪兒,繼續過,我想要過的人生。”

陸青為雪兒撥開頰邊的發絲,柔聲道,“我會等你。”

雪兒望着陸青一如既往溫和的目光,不由嘆道:“陸青哥哥,我希望,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記起從前的事。不管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都不要再想起了。”

“我不會想起的。”陸青低聲道,“我的記憶裏,只有雪兒一個人。”

雪兒含淚點頭。

“我走了以後,你一定得好好照顧自己。不要飲酒;天冷了,多添件衣服,若是下了大雪,便不要下山去看病了;若是頭痛……”雪兒的聲音逐漸哽咽,“我真想一直陪着你。”

“你當然會一直陪着我。”陸青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讓她感受着自己心髒的跳動,“你一直在這兒。”在我心裏。陸青的目光寧靜而久遠。

雪兒迎着陸青的目光,揩去了淚水,嘴角微微上揚,擠出一抹笑容 ,她道:“陸青哥哥,你要記住,我是雪兒,雪兒永遠在你身邊。”

陸青點頭,他感到他的眼眶逐漸濕潤,“你也記住,萬事小心,不管遇到什麽艱險,都要好好活着,因為,我會一直等你。”

“嗯。”

此後,雪兒用盡了畢生的氣力來懷念這個雪中的擁抱,而陸青則用盡畢生的氣力來守住這個雪中的承諾。

雪花飛舞間,模糊了雪兒的背影,朦胧了陸青的視線,他們終将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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