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洞深地道

昏暗的黑夜并未将皚皚的白雪吞沒,稀疏星辰點綴着的夜幕下是一片靜谧的銀裝素裹。

紫貝的心情卻并未能因這怡人的夜色而得到平靜。她靜坐在一塊石壁之前,從脊背暗暗傳來的寒意令她回憶起數月以前的那個暮春的夜晚,她睜開眼睛,看到那個神秘的少年,他将她帶出柳家莊,帶出封陵,從此,她再也沒有回去。她又憶起那片花海,血鈴子融進她的血液,留下致命的傷痕,那一夜,柳乘天棄她而去,青玉代替她染上劇毒,青黑的碎玉倒映着少年的雙眸,他的側影在她的記憶裏模糊,那一刻的惆悵卻在她的心底永存,伴随歲月流逝,愈發刻骨銘心。

陸離緩緩移過目光幽深的眼眸停留在紫貝的臉上,良久,不發一言。

紫貝在他的注視下變得莫名心慌,她轉過頭去,假意望向洞外的雪夜。她明明光明正大,卻不知自己為何像一個被猜透了心事的賊,莫名的心虛,剎那的閃避,仿佛更将她的心慌意亂暴露在白日之下,盡管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

紫貝不知那一夜她是如何度過的,仿佛無意識的便陷入了夢鄉,她甚至驚異于自己何以在這樣陌生而寒冷的夜睡得如此安穩,一夜無夢,直至清晨,睜開眼睛,方知自己被一件溫暖的鬥篷包裹,陽光柔和的刺入雙眼,她的心情說不出的愉悅。

她将鬥篷取下疊好,手指劃過表面厚密的絨毛,溫暖從指間傳入心底。

紫貝輕輕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轉頭往洞外走去。空曠的雪地映射出金黃色的陽光,但厚重的積雪并未因此融化,她探過頭去,環顧四周,卻未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紫貝嘴角的笑容漸漸褪去,不自覺地嘆了口氣,回到洞中席地而坐,失落湧上心頭。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被一片陰影擋住,紫貝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陽光下走來,失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微妙的雀躍,她深深地埋下頭去,暗藏住自己抑制不住的笑意。

陸離踏進洞穴,看見的便是這樣的紫貝。他的腳步變得遲緩,徘徊在洞口,半晌,方才緩緩邁進。

紫貝很快平定了心緒,她擡起頭來,面上恢複平靜。

陸離看到她略顯暗淡的臉色,蹲下身去,道:“昨晚冷嗎?”

溫和的日光早已使紫貝忘卻了昨夜的寒冷,聽到這話,竟微感詫異,怔了半晌,方道:“不冷。”她回身拿起疊好的鬥篷,捧至陸離面前,道:“多謝你。”

“不必了,你留着吧。”陸離道,“如今已經入秋了,雪山的秋天很短,用不着幾日,你便會體驗到冬日的寒意。”

紫貝收緊十指,握緊了鬥篷,良久,方道:“好。”

陸離架起柴火,紫貝方才發覺他捉了一只野兔,問道:“雪山也有兔子?”

“這是山下捉的。”陸離沒有否認,而是直接解釋了這野兔的來處。

“你下山去了?”紫貝道,原來這便是她一上午未尋得他的緣故。

陸離點頭。

紫貝見他正忙,便未敢多問。

不時,便傳來兔肉的香氣。

紫貝在陸離的注視下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遞來的兔腿,待她察覺到自己吃相不雅時,已經吃得一幹二淨。想來自七年前遇到柳莊主與夫人,便未曾這般餓過肚子了。

陸離的嘴角微微上揚,一貫冰冷的臉因這微揚的弧度變得柔和。紫貝的心情随之柔和起來。

“下山後去的遠嗎?”紫貝問道。

“不遠,山下氣候暖和些,便有獵物了。”陸離道。

“未見有獵戶啊?”紫貝道。

“這地方,算是荒蕪之地,哪裏會有什麽人家?”陸離道,“來這的人,個個有來無回,誰又有膽在此安家呢?”

“可你,不是有來有回嗎?”紫貝問道,她的聲音漸漸放低,意識到自己不該問出這句話。

“我?”陸離自嘲一笑,“我早已不是從前的我了,人早已回不去了,能回去的,不過是一具軀殼。”

紫貝凝視着陸離的眼睛,感受着他眼眸裏流露而出的落寞。

“人能回去的,所謂軀殼,不過是借口,是你不敢面對過去,逃避過去的借口,人就是人,沒什麽靈魂與肉體之分,你活着,軀殼還在,心便應在。”

紫貝望着陸離的眼睛,落寞被憤怒取代,她因此心慌意亂。

“我從來沒有逃避過去,十八年前的事,日日夜夜都在我眼前重現,我從來沒有忘記,也從來沒有否認,那真實發生過的,毀了我的一切的事!”

他的激動在意料之中。

紫貝卻在意料之外怔然,她道:“柳夫人,真的在酒裏下了毒?”

陸離拂袖而去,未發一言。

紫貝注視着他離去的背影,暗暗後悔自己的一時沖動令他們再次不歡而散。

紫貝承認,至今,她仍不願相信柳夫人在酒裏下毒之事,或許是她在逃避過去,盡管那過去并不屬于她。

那日的不歡而散很快被時間抹去,他們在一種和諧但冷漠的氣氛中相處數日,陸離口中雪山真正的冬季便來臨了。

寒風呼嘯着席卷山上每一個角落,紫貝自幼生長在南方,未曾經歷過這般寒冷,不日,便染了風寒。幸好她通曉醫術,便自行抑制病情,未令陸離察覺。他二人多日以來的關系,令她意識到不該被這一場風寒而打破。

一日初醒,正見陸離用岩石堵住了洞口。紫貝坐起身來,仍是頭暈目眩。

“能走嗎?”陸離背身問道。

紫貝口幹舌燥,又未理清他話中含義,一時未曾答話。

陸離于是轉身向她走來,紫貝見他走近,心中莫名驚慌,忙道:“能走。”說着,便掙紮着站起身來,然而尚未站穩,便腳下一軟,身子向前倒去。

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陸離溫暖有力的臂膀。

紫貝未敢擡頭,她感到陸離順勢将她抱起,朝洞穴深處走去。她的身體在他的懷裏變得僵硬,唯有慶幸黑暗掩蓋了她通紅的面頰。

漆黑的長道盡頭是一扇破舊的石門。陸離擡手叩門,門未開,腳下卻開出一條地道,陸離便抱她下去。進入地道的剎那,頭頂的道口随即關閉,溫暖伴随着深深淺淺的燈光向她溫柔的襲來。

陸離将紫貝放在一張藤椅上,并未察覺到她面色的異常,只道:“你若需要什麽藥材,告知我,我去取便是。”

“不,不需要了。”紫貝的舌頭微微打顫,定了定心緒,方道,“小病,不礙事的。”她自以為隐瞞的很好,卻始終未曾逃過他的眼睛。

陸離看着她垂下的面頰,無聲一嘆,轉身向後走去。

紫貝這才敢擡起頭來,發覺自己已身處一間典雅的房間之內,四面挂着八卦陣圖,桌上擺着筆墨紙硯。與這份整潔雅致極不相稱的是,牆角的一尊棺木。

紫貝望見陸離走到那棺木前,凝神片刻,低聲道:“情非得已,打擾您了。”

待陸離轉過身來,紫貝方才問道:“那是誰?”

“他,算是我半個師父罷。”陸離道。

“半個師父?”紫貝問道,“紫微鬥數,是他教給你的?”

“是我從他那裏學來的。”陸離道,“但他從不收徒。”

“聽來像是個絕世高人。”紫貝猜測道。

“不過是個服了還生草的苦命人。”陸離嘆道,“有個算命先生,三十來歲,身患重症,聽聞雪山由還生草能醫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便跋山涉水來巡,歷盡千辛萬苦,終于采得還生草,以為可大病痊愈,不料當場吐血而亡,再醒來已是五年之後,骨碎不能直立,寒毒攻心,命不久矣。”

紫貝意識到,這個算命先生不只是棺木中的那半個師父,亦是他自己。

“他在痛苦中茍延殘喘了三年,終于在這個地道裏發現一本殘存的古籍,其上載道:還生草,醫百病,解百毒,置之死地而後生。服下還生草,先用五年經歷死亡,重獲新生後,再用十年經歷煉獄般痛楚,寒熱皆懼,骨折難以站立,唯有爬行度日……其後,方可重生如常人。”

“那他為何?”

“所有服過還生草的人,均是死于十年的痛楚與等待。”陸離道,“但他不是,他活過了那十年,在此地建了這間屋舍,以便在寒冬取暖。”

紫貝這才知曉這屋舍是為取暖所建,難怪一進來便感到異常溫暖。

“他既如此堅強,為何仍會……”紫貝愈發好奇。

“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生,亦沒有平白無故的死。天道輪回,當死偏生,有如逆天,又豈可長壽?” 陸離道。

紫貝感受到他語氣中暗藏的無奈與悲戚,心中酸楚,卻無可奈何。她不曾親身經歷,但那五年的身死與十年的折磨,換來的卻只是一個早逝的結局,着實令人心悲。

“他後悔了嗎?”紫貝問道。

“他後悔了,悔不當初。”陸離答道,“所以,他沒再回家,而是在此,平靜地接受他本該接受的宿命。”

“他事前不知,所以後悔。”紫貝道,“而你,事前亦不知嗎?”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後悔。他早已向我言明一切,我亦曾親眼見到他毒氣攻心,不能直立的慘狀,但我依然選擇和他同樣的路。因為,我不甘心……”他的眼睛閃爍着憂戚的光,“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的父母,我的弟弟,他們均是為我而死,我不能放棄這段仇恨!我要活着,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我都可以等,都可以忍受,只要活着,活着去親手殺了我的仇人。”

紫貝默然,這一刻,她的心底竟無一絲反駁與勸阻之意。她仿佛真切地體會到了那種心情:只要活着,一切都值得!只有報仇,方死而無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