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重歸尹府

陸念珠靠在茅草堆上沉沉睡去,這片刻的安逸給予了她從未有過的滿足。她在夢中見到了已故多年的父親,見到了闊別已久的師父,甚至是素未謀面的母親的模糊身影。

月上中天,當她再度睜開眼睛,已是幽深的夜晚。但她第一眼看見的,不是無盡的夜幕,而是月光下書生溫和的眉眼。

陸念珠望着書生的眼睛,看到那片烏黑中倒映着的自己的陌生的臉龐,仿佛透過這張臉,看到了死水一般的心,她想她這輩子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小姐,你疼嗎?”恍惚中,她聽見書生輕聲問道。

陸念珠渾身無力,靠在草堆之上,難以動彈,低聲道:“不疼。”

“那你為什麽哭?”書生問道。

陸念珠這才發覺自己眼裏含着淚花,她睜着酸痛的眼眶,極力想将眼淚忍回去,卻終于失敗,淚水從眼角流出,劃過面頰,帶來一絲熱意,她沒想到她的淚水竟還是熱的。

陸念珠的哭泣愈來愈猛,直到抽泣的顫動引起肩頭傷口的疼痛,她才感到一股鮮血從左肩上流下來,浸濕了左半身衣服。

書生急忙撕下一塊衣角為她重新包紮,他的動作輕柔,神色間卻十分緊張,“小姐,你別哭了,對傷口不好,我還是帶你去看大夫吧。”

陸念珠卻忽而身體前傾,望着書生,道:“你不知道我為什麽哭嗎?”

“小姐。”書生的手微微一顫,動作漸漸放得更慢,“我只是沒想到,她在你心中的地位竟如此重要。”

陸念珠聽罷,心中酸楚更甚,她的眼睛因長久的哭泣變得紅腫二幹澀,縱是有淚,也再也無法沾濕眼眶,只能在心裏回旋。

書生為她包紮好傷口,見她神色木然,一雙明目此刻黯淡無光,宛若深不見底的幽洞。書生緩緩起身,欲說些什麽安慰的話,卻在看到她那被無限落寞與憂傷包圍着的模樣之時無言啓齒。

夜色漸逝,東方泛白。書生回身望向陸念珠,見她蒼白的臉色中泛起一絲光暈,心中喜悅之際,方才驚覺是霞光映射的緣故。

陸念珠扶着肩頭,緩緩站起身來,蹒跚着向門外走去。

“小姐。”書生忙快步上前扶起陸念珠,問道,“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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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念珠駐足微微喘了口氣,低聲道:“回嶺陽。”

“現在?”書生問道。

“嗯。”陸念珠點頭道。她嘴角微微一動,道,“我是回家,不需要偷偷摸摸的。”

“小姐。”書生道,“我是擔心你有傷在身,經不起舟車勞頓。”

“沒什麽事是我經不起的。”陸念珠道,她語氣一如既往的堅定。

“小姐,你就這麽回去了?”書生急道,“你不管這些事了?你甘心就這樣蒙冤離去嗎?”

陸念珠望着門外碧藍無際的天空,幽幽地說道:“身在江湖,何須在乎這些虛名?美名也好,罵名也罷,都不過是身外之物,過眼雲煙。我已經失去了最珍貴的感情,自然不必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書生望着陸念珠蒼白單薄的側臉,不由得一陣心傷,他從前委實低估了程樂兒在陸念珠心中的地位,以至今日眼見小姐失落至此,而無從安慰。

陸念珠緩緩轉頭望向書生的眼睛,書生被她突如其來的目光震懾得一陣怔然。良久,陸念珠方道:“你還會和我一起回嶺陽嗎?”

書生扶在陸念珠臂膀上的手緩緩放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他從陸念珠的目光裏看出了質疑,從她的話語中聽出了懷疑,于是他們多年以來的信任開始瓦解,坍塌成碎片砸在他的心頭。他背手而立,望着門外的蕭瑟初冬,沉聲道:“小姐,你不能因為一個人的背叛而不相信任何人。”他頓了頓,轉頭直視陸念珠的目光,又道,“你可以因為一個人的背叛而不相信任何人,但須得除過我,因為……”他緩緩邁步上前,走近陸念珠,鄭重道:“我是永遠不會背叛你的。”

四目相對,恍若心靈相通,陸念珠的眼睛終于再度濕潤,她緩緩向書生肩頭靠去,将頭埋在他的懷裏,輕聲道:“對不起。”

書生輕輕摟住陸念珠單薄的身體,極力給予她溫柔的安慰,心底卻因她于危難之中的依靠充滿了飽含着酸楚的甜蜜。

“我不是懷疑你。”陸念珠喃喃道,“我是怕你也會離開我。”

書生心頭一熱,擁緊了陸念珠,道:“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站在你身邊。”

“不管你是誰?”

“不管我是誰。”

陸念珠的淚水浸濕了書生的衣裳。

書生雇了一輛馬車,扶陸念珠坐進車裏,自己則代替車夫在外駕車。陸念珠半躺在馬車內,透過因颠簸與寒風而時時飄起的車簾,望見書生模糊的側臉,酸楚的心漸漸恢複了平靜。

“你不能就這麽走了呀!你忘了我啦?”

陸念珠望着身旁微微晃動的油紙傘,方才憶起巧兒的事。

“你答應過我送我去忘憂臺的,我等了這麽久,你可不能不守信用。”巧兒的語速加快,聲音裏充滿了焦急。

陸念珠輕聲嘆了口氣,道:“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你放心罷。”

“除了我,還有一個人……”巧兒道,“我雖然不與她交好,但她畢竟是少爺的人,少爺從前待我很好,如今經此大禍,只有姑娘能夠幫他了。”

陸念珠心頭一緊,問道:“你是想讓我幫藺秋,還是尹子恩?”

“我想什麽不重要,況且你也不是我一個奴婢能夠左右的人。”巧兒道,“我只是覺得,你為了一個程樂兒,不值得抛下所有需要你的人。”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如此明白事理。”陸念珠面上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

“做下人的,自然要學會察言觀色。”巧兒道,“姑娘生來便是天之驕女,不曾受過別人的氣,與我等賤婢自然不同。只不過,現下看來,這也未必是件好事。”

“你說得對。”陸念珠露出自嘲的笑容,寒風從車簾鑽進來,如刀刻般刺在她的臉上,發絲在風中纏繞,揩幹了她的淚痕。

書生默默聽着車內的對話,心下亦是一陣凄酸。他驅車行駛在寒風蕭瑟的初冬,望着朦胧渺遠的天際,聽見了來自遠方的風的嘆息。

陸念珠掀開車簾,對書生說道:“先不要出城,去一趟尹府。”

“尹府?”書生猛然拉緊缰繩,回頭問道:“你說去尹府?”

“是。” 陸念珠道,“我得去找藺秋,送她和巧兒去忘憂臺。”

“尹府太危險了。”書生勸道。

“我不怕,縱是虎口,也不能使我卻步。”陸念珠道,“我可以不在乎罵名,但不能不在乎承諾。”

“可是……”書生仍欲勸阻,卻聽陸念珠說道:“不是還有你嗎?你不能保護我嗎?”

書生聽見這句話,并沒有感動與心安,而是被無限的恐懼支配,他知道在他顯露武功之際已經将半個真實的自己暴露于陸念珠眼前,以陸念珠的機敏,縱然處于極度傷心之中,也不可能對他的變化毫無察覺。于是便在不知不覺中,他二人開始交換處境,他曾經期待着有一日,小姐可以依賴他,需要他的保護,可如今真的到了這一步,卻不知是喜是悲。

陸念珠放下簾子,感受到馬車掉頭,往那個她曾經無限留戀如今卻又不願面對的方向奔去。

馬車在尹府外十裏的巷子裏停下,直至本暮色四合,車簾方才緩緩掀起。

陸念珠抱着油紙傘,走下馬車,站在巷口,回身對書生說道:“你在這兒等我,好嗎?”

書生第一回聽見陸念珠用這樣商量的口氣對他講話,心底亦不由得柔軟起來,他自然知道陸念珠是想單獨再見尹子恩一面,心中雖然有一絲失落,但見她神情黯然,又不由為她擔憂起來,于是他從懷中取出一串銀鈴,挂在陸念珠身上,道:“戴上它,如果有危險,我會去救你。”

陸念珠的目光在頸上的銀鈴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點頭。她在書生的凝望中轉身向尹府走去,這時候夜幕已然降臨。

陸念珠果然沒有抑制住內心深處的渴望,不由自主地再度走到尹子恩的房前,她望着緊閉的門窗,駐足良久,終于緩緩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陸姑娘,是你嗎?”

伴随着“吱呀”一聲門開,久違的聲音傳來,一如從前般溫和,只是多了幾分生疏。

“子……尹公子。”陸念珠緩緩回過身去,正望見站在門前的尹子恩,她的目光長久而深情,朱唇卻一陣微顫,道,“我,我是來找藺姑娘的。”

“她在這兒。”尹子恩點頭道,“你進來說。”

陸念珠身體一僵,望着尹子恩關切的目光,鼓足勇氣邁出步伐,走向那扇半開的門。

一進門便看見站在桌前的藺秋,縱然只是魂魄,亦可看出她的氣色較從前好了許多。

尹子恩關上門,走到陸念珠身前,神色間盡是愧疚,抱拳垂首道:“陸姑娘,在下代家母向你賠罪了。”

陸念珠驚道:“尹公子,你這是做什麽?快快請起。”

“家母年事已高,不便事理,為奸人所誤,令姑娘蒙冤,望姑娘恕罪。”尹子恩又道。

“我沒能救令尊。”陸念珠道,“你還相信我?”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看得清陸姑娘是什麽樣的人。”尹子恩道,“至于家父,我想陸姑娘一定知道真相,不知能否告知于我?”

陸念珠望着尹子恩,一語不發。

“陸姑娘,你是否有難言之隐?”藺秋問道,她看得出陸念珠神色異常。

“不。”陸念珠微微搖頭,“我知道真相,也可以告訴你,餘下的事,便由你自行決定罷。”

“這本來便是尹家的事,連累了姑娘,是我們的錯處。”尹子恩道。

陸念珠心下一冷,背過身去,忍住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以一種極其平靜的語氣向他二人講述了那一段令她幾乎喪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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