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目送着別蘇二人離開, 沈研研追了兩步,最終卻退回去,跌坐在沙發上, 耳邊還回蕩着祁言說的話。

什麽蛋糕?

什麽挑選?

是把她比作那些擺放在櫥櫃裏的死物了?

真是可笑。

沈研研的喉間溢出一聲聲低笑, 神情也漸漸變得麻木。

她真的喜歡別蘇嗎?

在她的眼裏,別蘇的身上帶着無數标簽,【美貌】【金錢】【家世】【真誠】【同情心】……幾乎是一個完美的人,所有所有都是她渴求的, 卻又無法企及的。

擁有令萬衆矚目的長相, 卻又有關懷他人的善良。

或許別蘇壞一些, 她也能更早地做出決定。

如果能和別蘇成為朋友, 如果能和別蘇交往, 如果能成為別蘇的伴侶, 那該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

哪怕沒有愛, 但已經足夠了吧!

她試圖接近別蘇, 甚至最早最早,連楚弈那種垃圾一樣的性格的人,她都想過接近。

說什麽蛋糕。

在她的眼裏, 這些人才是被她挑選的。

Advertisement

可就像菠蘿含有蛋白酶一樣,說不清誰是誰的食物, 說不清是互相蠶食還是單方面的強求。

但說到底, 放棄自主權的, 是她沒錯。

真惡心啊沈研研。

做出來這種事的你, 有着這樣想法的你,毫無尊嚴的你, 真悲哀啊!

客廳開着燈, 但那個燈泡已經用了很久了, 光線黯淡,卻舍不得換。眼前的一切家具都變得模糊,線條逐漸扭曲、融化,像梵高的星空一樣,混作一團,辨別不出具體的形狀。

混沌之中,她聽到女人的聲音,在問她:“人呢?”

那是她的媽媽。

是生理學上,賦予她身體、血肉、甚至靈魂的人;也是社會學上,她在這個世界上擁有的,關系最親密的人。

她聽到自己的喉嚨發出了聲音。

今天回家,已經周末誰去醫院的事吵了一回。母女兩人是輪流去醫院的,周末也是一人負責一天。

她已經計劃好周六學琴,周日去醫院看護病人。即便要調整,她也不會拒絕。但媽媽說周末兩天都有事,需要她負責這兩天的任務。

她試圖溝通,但只會得到劈頭蓋臉的辱罵。

每天都會出現的争吵令她疲憊,身體好像已經有了慣性,一句句話從口中說出,她甚至都不需要思考,像是擁有了後天訓練出來的反射一般。

連反應都變得遲鈍,清脆的巴掌聲想起之後,過了好久,才感覺到臉上的疼痛。

眼眶幹澀,平時用來僞裝的眼淚在這時候卻不會出現,和她的尊嚴一起,被蒸發在了空氣裏。

直到那陣敲門聲響起。

很有節奏的三道響聲,不輕不重,卻像是落在了她的心上。

從漫游天際的意識之中回到軀殼裏,沈研研發現自己媽媽的臉上一陣青紅,臉色十分難看,正隔着鐵門的間隙與別蘇對望,久久沒有動作。

她們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剛才的對話盡數被人聽了去。

最終,還是沈研研走到了門邊,将門打開,聲音冷靜:“學長,還有什麽事嗎?”

她的臉上還帶着并未消去的掌印。分明受了委屈,但她不再露出那種楚楚可憐的表情,似是死了心,對別蘇不抱有任何期盼。

甚至——哪怕是別蘇,已經知道了自己如此不堪的內在,或許再也不會和自己來往了吧。

本來就該這樣。

她和這些人,從始至終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沈研研心中發冷,餘光注意到了已經站在別蘇身後的祁言——溫和有禮,卻又高高在上。

她知道,學校裏一直将這兩個人湊到一起,說他們的容貌般配,是天造地設。即便有不同的聲音,也都是在楚弈、顧勰、盛檸這類天之驕子之中選擇,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偶爾注意到她,也只會覺得她不配與這些人在一塊,應該自覺退出所謂的“團體”。

那些人說的沒錯。

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在這麽破舊的樓房,哪怕空氣中都漂浮着肮髒的顆粒,不時彌漫出怪異的氣味,但這兩個人還是閃閃發光。

他們本來就不在淤泥之中,當然不染塵埃。

她所有的斤斤計較,費盡心機,裝模作樣,在他們這些人的眼裏,早就被看穿了吧。

這樣的她,好像是一個跳梁小醜啊!

不,不是好像——她就是一個跳梁小醜,自欺欺人,還以為能把所有人都騙到,其實唯一一個團團轉的就是她自己吧。

她太蠢了……

沈研研低下頭,手放在門把手上,想要往回帶:“學長沒事的話,就早些回去吧。下面的聲控燈壞了不少,記得注意腳下安全——”

她的話音未落,突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別蘇伸手,将她緊緊抱住。

溫暖——是沈研研僅剩的感覺。

屬于人類的軀體,屬于人類的體溫。

沈研研感覺剛才抽離的情感好像在一瞬間回到了自己的體內,鼻腔酸澀,咽喉遲滞,眼眶忍不住發紅。

自從家裏出事之後,再也沒有人抱過她。爸爸長期住院,媽媽像變了個人,她甚至已經忘記了擁抱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的。

原來心髒的跳動都可以被感受得這麽清晰,連身上的淡淡香氣都絲毫不漏地被捕捉。

“學長。”沈研研的聲音沙啞,又喊了一聲,“別蘇。”

她遲疑了很久,發現對方仿佛有無限的耐心之後,才擡起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別蘇的後背。

沈研研不知道這個擁抱持續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把經年累月的苦痛都重複了一遍,在這個懷抱中過濾、淨化,一點點再次注入她的身體裏。

別蘇松開她,動作輕柔地仿佛在觸碰一件精美的瓷器。她看向沈研研的母親,詢問道:“阿姨,我們想和沈學妹單獨聊聊,可以嗎?”

她的手還虛虛環在沈研研的肩上,是保護的姿态;口中的話雖然是商量,但卻不容拒絕。

女人沉默着,對撞破了自家家醜的少年人無言以對,最終微微颔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以行動同意了別蘇的請求。

沈研研沒再讓他們坐在客廳,而是将別蘇和祁言帶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房間不大,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連把椅子都沒有,書桌是直接對着床尾的,正好有一個高度差,可以利用床尾當椅子。

“坐在床上就好,沒有關系的。”沈研研率先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不像之前在客廳時,還為了沙發而謙讓。

也許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沈研研整個人變得輕松起來,沒有在學校裏的那種柔弱,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朝別蘇笑了笑,臉上有着塵埃落定的坦然:“你們都聽到了吧,事情就是那樣。對不起,學長,我說喜歡你,是騙你的。”

她不再辯解,也不再利用別蘇的同情心,是有問必答的态度,但別蘇沒有撕開她的傷口。

別蘇的指尖溫熱,觸到了她泛着紅腫的側臉:“疼嗎?”

這句問話太簡單了。

只是兩個字,只是一句關心。

但沒有人能逃出這樣的真摯。沈研研好不容易重鑄的城牆卻頃刻坍塌,她臉上的平靜被這兩個字粉碎,內心的痛苦也翻滾湧動,久久不息,想要尋找一個出口,撞得她整個人生疼。

她抓住別蘇的手,撲在了別蘇的肩上,滾滾而出的淚水瞬間将布料打濕,泣不成聲。

“為什麽?”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沈研研的聲音嘶啞,哭腔令字句含糊,語氣裏帶着瘋狂:“我這種人,不值得你這樣的。我騙了你,第一次就騙你。在校門口,我知道楚弈是什麽人,我故意踩他的鞋子,但我沒想到,會在那裏見到你。”

她永遠也忘不了遇到別蘇的那天,黑色短發的少年突然出現,身形清瘦卻有力,像之後的每一次一樣,擋在她的身前,給予她保護。

她甚至記得那天校門兩側盛開的玫瑰花,記得噴泉水流折射出的光暈,記得吹過發絲的風,記得少年說過的每一句話。

破碎的聲音斷斷續續響在房間裏,別蘇聽到沈研研說起食堂的那次,說起社團招新的那次,說到被高淩堵在拐角的那次,還有前幾天答應程钰挑戰的那次。

一件件事充滿了她刻意制造的“巧合”,所有的心機都被放在臺面上,供人審判。

別蘇沒有生氣,她輕輕拍着懷中少女的脊背,等待着她一點點平複下來,任由她發洩喧嚣難忍的情感。

等到沈研研的身體停止了顫抖,帶着淚痕的臉也從她的肩膀之中擡起,別蘇才注視着她微微紅腫的眼睛,緩緩對她說道:“你很棒,沈學妹。你能将一切都說出來,你已經很棒了。”

“哪怕我是這樣的人?”

別蘇将她鬓角的發挽至耳後,輕聲問她:“怎樣的人?”

不等沈研研回答,她接着說:“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被招進聖蘭斯帝的中考狀元?還是入學短短時間就能成立化學社團的社長?還是哪怕沒有經驗,卻有勇氣接受程钰的鋼琴挑戰的你?

“沈學妹,你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在我眼裏,你是個很優秀的人,是個很勇敢的人。現在,你還是個很坦誠,敢于面對自我的人。”

別蘇又重複了一次,語氣比之前重上幾分,認真道:“沈學妹,你已經很棒了。”

“謝謝你。”沈研研雙手捂住臉,淚水從她的指縫落下,“別蘇,謝謝你。”

之後,她說出了自己的過去。

一開始,她的家庭只是萬千普通家庭之一,忙碌工作的父親,勤儉持家的母親。可人生的意外說來就來,不會給任何人準備的時間。

那是十分尋常的一天,如果一定要說出有什麽不同的話,就是她的爸爸早早下班,來接她放學。她初中念的學校離家裏不遠,坐在爸爸的電瓶車上,她和所有放學回家的學生一樣,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天旋地轉。

世界被鮮血染紅。

一輛小轎車從側邊沖出來,裹挾着呼嘯而過的風,帶着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響,将他們撞倒——狠狠摔在地上。

沈研研無力地躺着,天穹的藍與瞳孔之中的血色混雜在一起,成了怪異的紫。

她伸手,想要去碰爸爸的身體,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只能看着周圍一片混亂,圍觀的行人與肇事車主走來走去,嘈雜的聲音吵得她頭痛欲裂,緊接着,就失去了意識。

後來,她的爸爸大腦受傷,身體高位截癱,只能躺在醫院接受治療。好不容易到了可以出院,在家中卧床養病的時候,媽媽又崩潰了,無法接受家裏有一個癱瘓病人,不斷咒罵不斷發脾氣,不願在家裏照顧他,最終,爸爸只能繼續在醫院住下去。

肇事車主賠了一大筆錢,但除去治療費用,也所剩無幾,并不能支撐長期住院的開支。

可再多的錢對方也拿不出來了,法院判的錢,對方也已經盡數支付了。

不論是疾病還是事故,對于大多數人都是滅頂的打擊——至少對沈研研的家庭是這樣的。

她的媽媽責怪她,甚至是怨恨她也說不定,畢竟那天,如果不是為了接她放學,這場災難本不會發生。

沈研研也為之痛苦,但她不得不走出來。

如果她也沉浸在悲痛與自責之中,那他們這個家就真的要毀了。

她的媽媽本來也不是個有遠見的人,不願讓她再繼續上學,上完初中就想讓她去打工掙錢,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即便後來她拿着聖蘭斯帝為特招生發放的高額生活費,也還是難以滿足媽媽的欲望——她想讓自己在學校裏找到一個好的“歸宿”。

或許是被金錢壓垮了,但總之,沈研研的生活從此變成了一團亂麻,她也再理不清了。

更甚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做出那一切,是在聽媽媽的話,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她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在苦難之中,暴露了本性。

聽她說完,房間裏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別蘇不知道沈研研經歷過這麽多的磨難,她忽然想起什麽,問道:“你手上的傷……也是那時候留下的嗎?”

不像實驗室那次的躲閃,沈研研大方地掀起衣袖,将手臂上大片疤痕展示在她的面前:“嗯,不過已經沒什麽了,只是夏天比較麻煩而已。”

她轉向祁言:“學姐,你之前說的是對的,我的确把自己當作了任人挑選的蛋糕,以為自己足夠香甜就可以得到一切。其實蛋糕的命運,除了被吃掉,就是丢棄腐爛。”

将一切都說了出來,她忽然覺得祁言也沒什麽好怕的了。兩人并不是什麽競争關系,之前她也許還擔心祁言會看穿她的真面目,告訴別蘇,但現在,她是真的無所畏懼了。

祁言本也沒将沈研研放在心上,如果不是因為別蘇,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關注沈研研。

确定沈研研對別蘇不具有任何威脅性,別蘇也不可能對沈研研有任何多餘的情感之後,他就更不在意沈研研了。

在這種時候,祁言也不吝于表現自己的友善:“沈學妹,你沒有怪我之前太過唐突就好。有什麽是我們可以幫你的嗎?不要和我們客氣。”

沈研研想了想,卻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學姐願意出現在這裏,就已經是在幫我了。”

她不是在說場面話。她知道,祁言和別蘇是不一樣的,看起來對于每一個人都保有友善的态度,其實才是最冷漠的那種人。

但今天,在自己剖開一切的時候,祁言仍然能用與先前同樣的态度對待她,沒有半點嘲弄和嫌惡,已經是對她最大的幫助了。

她所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什麽別人的保護,只是想要平等的對待,平等的機會,想要證明給她的媽媽看,哪怕她不用那些下作的手段,只憑自己,也是可以獲得一個美麗嶄新的人生的。

她想要改變現狀,卻又懼怕醜陋的過往。

從現在開始,她會接受自己的一切,所有的貧窮與不堪,所有的功利與野心,就是組成她的一部分,沒有隐藏的必要,也不必自我厭棄。

沈研研握緊別蘇的手,眼中閃着勢在必得的決心,懇求道:“學長,你還願意繼續教我鋼琴嗎?我想贏。”

“當然。”別蘇朝她笑。

她的手也握上去,四只手交疊在一起,散發出無盡的力量。

……

直到離開的時候,沈研研的母親也沒有從緊閉的卧室中出來。

別蘇有些擔憂,問沈研研:“需要我們和阿姨說些什麽嗎?”

但她心裏知道,這種事情不是她可以插手的,除了關心,也做不了更多。

沈研研微笑着拒絕:“不用。學長,之後的事都交給我吧。我知道該怎麽面對。”

聽她這樣說,別蘇也不再堅持,道別過後便準備離開。

臨走前,沈研研卻突然抱了她一下,附到她的耳邊,小聲說道:“學長,我感覺到了,我會保密的。”

在祁言伸手把別蘇拉過去的時候,沈研研笑着,沖別蘇眨了眨眼。

-

在偶爾有效的聲控燈下,暖黃色的光線朦胧地照亮前路。

從沈研研家裏出來,祁言冷不丁開口:“沈學妹是女生,即便你是為了安慰她,也不該和她這麽親近。”

別蘇為難道:“但我想不到比擁抱更有效的辦法了。”

祁言垂眸看她:“如果是我,你也會用這種辦法安慰我?”

別蘇對上他的眼睛,理所當然地點頭。

“如果是祁言的話,我一定會很努力地不讓你難過的!要多少個擁抱都行。”她看着祁言的神色,聲音越來越低,猶豫地補充道,“在你同意的情況下。”

“要這樣對待我的話。”祁言靜靜地注視着她,聲音也被夜晚的風吹得發散,像是低喃,“就不能這樣對其他人了。”

別蘇聽得清楚,雖然沒理解他的意思,但不妨礙她說出祁言需要的回答:“那我以後都不這樣啦!以後是女生的話,唔,我就告訴你,好不好?”

“男生呢?”

別蘇不假思索:“男生肯定不需要安慰啊!”

她看到祁言的表情變了,等了一會,卻沒再聽到祁言的聲音。

過了一會,別蘇想到了什麽,問他:“祁言,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沈學妹……”

她沒把話說完,像是自己也沒想好該用什麽措辭。

“發現她有問題?”祁言一邊伸手帶她繞過腳前的小坑,一邊回答她,“第一次在食堂的時候,所有學生的制服都嶄新明亮,只有她的校服洗得發白。那時候才開學幾天?

“後來和楚弈争執,她沒有錢賠償,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現幫她,她應該會同意楚弈的要求。但你替她賠了制服,她嘴上說不願意白受你的幫助,卻又不提還錢的事,還能是什麽打算?”

走出了這片混亂的住宅區,寬敞的道路上路燈已經亮起,驅散了灰暗,而身後的貧窮落後卻被遮掩在城市的角落,隐藏在夜幕之中。

祁言伸手攔車,繼續道:“沈研研的不對勁,楚弈也知道。”

他們從小的環境複雜,遇到的各種手段數不勝數,沈研研這樣的實在不夠看,只是他們看別蘇對沈研研有幾分真心,也不願讓別蘇難過。

總之他們都盯着沈研研,不會讓她做什麽出格的事。

別蘇坐上車,系好安全帶,嘆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發現了。”

她一直都是知道的,沈研研的言行舉止時常矛盾,許多事情也透露出怪異,但……

別蘇表情難過,偏頭在安全帶上蹭了蹭:“是我一直自以為是地幫助她。但她需要的根本不是這些表面功夫,她需要的是心靈上的救贖。”

一只手突然摸上了她的腦袋,揉着她頭頂的發絲,像是安撫一樣,動作輕柔。

別蘇茫然擡眼,發現祁言正看着她,眼神溫柔,掌心傳來的溫度一寸寸傳遞給她。

“她很感謝你。”祁言說道,“你給了她最重要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

愛大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