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第11章 11

悠揚的旋律在音樂室裏蕩漾。

冉苒起初困惑,本想問,梁煥卻沒給她空隙,話音一落,琴聲就立刻響了起來。

她只好靜聲聽,聽着聽着,漸漸懂了。

琴聲一層層疊起,像是營造出了一個無形的壁障,将這方圓幾米的小角落同外界隔離開,将一琴、一畫、和兩個人,圈在其中。

對冉苒而言,這曲子是頭一回聽,理應覺得陌生,可當音符一個接一個灌入耳朵,她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陌生

——她發現,只要視線停留在《穿越》上,旋律就立刻變得熟悉,像是聽過許多遍!

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那薄薄的畫紙裏跳躍出來的,下一個會在哪,她總能有預期。而畫裏的一切,也随着音符的孕育,開始變得不一樣。

厚厚的彩色顏料,似乎恢複了剛從顏料管中擠出來時的濃稠液态,在畫紙上,沿着描繪岩層的曲線緩緩流動起來。三葉蟲也在動,它的長刺不停地向下蹬,拼命往上爬,越來越快!

色彩的流動緊随曲調的高低,三葉蟲的運動緊跟節奏的快慢。剎那間,音樂成了一句咒語,為畫面上所有靜止的死物賦予生命!

畫就是樂譜;樂譜就是畫。

所以這不是新曲,它早就存在!

悟到的一瞬間,冉苒聽到岩層破裂的聲音,看到三葉蟲的前刺将岩層的壁壘撥開,蟲身穿過縫隙向上奔去,終于到達了它想去的幾億年之後!

時間,再不是不可跨越的鴻溝!

*

琴聲在淋漓盡致的激蕩中終止,停在穿越達成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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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韻悠長。

這也是梁煥第一次完整聽到想象中的曲子,不枉費這番修琴的功夫。

他感到滿意,收回手,平穩了下情緒。正想說點什麽,一側頭,卻看到一旁的冉苒表情呆滞,兩眼通紅,左臉上還挂着一粒晶瑩。

“……”梁煥想說的話憋了回去,無言地看着冉苒。

他預想過冉苒會很高興,但沒想到會高興成這樣。

這是太激動了吧,他想,她一定聽得懂我在彈什麽。

冉苒抽了兩下鼻子,反應過來,忙摘下眼鏡來抹眼睛。但剛抹掉,眼底又濕了一圈,就像有個泉眼一樣根本止不住。

“……哎呀……”

她急,不停抹着,對自己恨鐵不成鋼。

梁煥很知趣地轉過臉去不看她,眼尾眯起一絲淺笑。

過了一會兒,他問她:“這首曲子也跟着叫《穿越》,合适嗎?”

跟泉眼掰手腕輸掉,冉苒放棄,把眼鏡戴回去,對着梁煥狠狠點頭。

梁煥轉眸,瞥見她眼鏡框裏那雙兔子眼,嘴角微微一勾:“當回禮,夠嗎?”

冉苒把頭點得更誇張,一下一下,恨不得把腦袋摔下來。

這時,忒沒眼力見兒的文化樓管理員又不适時宜地出現,把門敲得邦邦響:“同學,要閉館了,趕緊……”

話沒說完頓住,管理員好奇地看進來。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大爺,看到一男一女在音樂室裏獨處,女的還在哭,眼神就變得怪怪的。

“好的老師,我們馬上就走。”

梁煥起身做收拾狀,姑且先表現得像個三好學生。

老大爺挑剔地瞅他兩眼,把催促之詞補了個完整,轉身看別的教室去了。

管理員沒影兒後,梁煥耷拉着眼皮對冉苒說:“你這麽哭,那大爺肯定以為我欺負女生,以後都不借鑰匙給我了。”

“噗——”冉苒一下子破涕為笑,兩只眼睛眯成紅紅的月牙。

梁煥把《穿越》卷起來,收進紙筒,正準備蓋上琴蓋,冉苒卻阻止:“你再彈一遍!”

梁煥:“?”

冉苒卸下書包,飛快從裏面掏出一個老款随身聽:“還好今天帶了,我想錄下來。”

梁煥一愣,下意識又看了眼表:“沒時間了,那大爺會來趕人的,明天我錄了發你。”

“可我今晚就想聽!”

她滿眼期待,忙把磁帶調好,放到琴上,又指着門,“你錄,我去門口攔住他!”

*

兩人硬是在音樂室裏錄完了《穿越》,然後在管理員的斥責聲中從文化樓落荒而逃。

“以後我是真借不到鑰匙了。”走到主幹道的分岔路口,梁煥嘆氣道。

冉苒沒回話,一個胳膊肘夾着裝畫的紙筒,騰出手來迫不及待地給随身聽插上耳機,确認是不是錄音成功。

此時的校園還人來人往,梁煥将背靠到分岔口的路牌上,默默看冉苒戴上耳機聽音樂,看她臉上漸漸泛起欣喜。

“你怎麽會想到給畫譜曲?太神奇了!”冉苒摘下耳機,仰臉對他笑。

“一半是《日出》給的勇氣,一半是……”他眼尾眯着,“你的畫太特別,看着看着,音樂就出來了。那些旋律本來就在畫裏,我只是恰好讀出來了而已。”

“真的?”

“真的。”

冉苒埋着頭,默默把耳機線一圈一圈繞到随身聽上,繞完後,又一下一下搓揉着耳機頭。

“哪有那麽神,我又不懂音樂。”她小聲咕哝。

她一低頭,梁煥就只能看到她頭頂,但他猜,她正紅着臉偷笑。

那時已是11月下旬,夜風十足有些涼,但兩人就那樣大眼瞪小眼在分岔路口傻站了好半天,誰也不說散。

梁煥看得出來,冉苒的那股激動勁兒還沒過,不想在得到如此大禮後匆匆告別。

而他也一樣,說不清緣由,也不想就這麽散了。

“你怕冷嗎?”于是他問冉苒。

“啊?”

“南門外有片綠地,不怕的話,去走走?”

冉苒抓着書包肩帶的手緊了緊,小小的肩膀縮起來。

梁煥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點了頭。

*

電通南門外的綠地是跟随立交橋的走向鋪出來的,有些狹長,但面積不算很小,姑且算個小公園。也不遠,出了南門口後,過一個天橋就能到。

梁煥本科時,偶爾圖清淨,背個筆記本來這裏編程,但讀研後做的項目都得在實驗室的高配置臺式機上才能跑,就幾乎不來了。

這時節天氣已經轉涼,公園到了晚上人就不多了,路燈倒是照得挺亮,道路、樹木、桌凳什麽的,都看得清楚。

“這裏離北華很遠,你應該沒來過吧。”走在石板路上,梁煥說。

“來過的。”冉苒卻答,“大三的時候,班裏來這裏搞過野餐,就在前面那片草坪。”

他們是從公園的長邊進入的,很快就走到了中央的草坪處。

梁煥順着冉苒的思路望了一眼那草坪,心頭卻頓覺哪裏不對。

“大三?”他停下腳步,驚訝地看向冉苒,“你……你大幾?”

這個問題從未問過,因為第一次見後,他腦子裏就自動劃分出了一塊存儲空間,用只讀格式寫上了四個字:大一新生。

“大四。”

冉苒的聲音輕飄飄的,在這犯涼的天氣裏,又鍍上了一層寒涼的氣質。

梁煥更覺得冷了,甚至打了個噴嚏。他打量着停下來回望他的冉苒,越打量越覺得不可思議。

即便是現在,他還是覺得冉苒看起來就像個高中生,身材嬌小,還從頭到腳一身學生氣打扮,怎麽都無法相信,她已經快要大學畢業了!

梁煥張口就想回“不會吧”,“看不出來”之類的話,但他忍住了。這樣說,多少有幾分瞧不起人的味道,冉苒看着也不像被誇年輕會高興的類型。于是他憋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問話來解釋自己的過度吃驚:

“大四……不該忙着找工作或者考研嗎?你怎麽這麽有閑,到處玩Cosplay?”

冉苒輕輕晃了晃身子,小聲說:“我不找工作,也不考研。”

“……?”梁煥疑惑。

“我……”她又低下頭去,似乎十分難以開口,音調低低的,“我保研了。”

“……!”

“不是……不是不是……”她又慌張擺起手來,“還沒有确定的。我只是成績夠了,還要看有沒有導師要的。”

真是個連半塊牛皮都不敢吹的丫頭。

梁煥向前走兩步,站到她跟前:“你們專業多少個保研名額?”

“emm……8,9個吧。”

“你排多少名?”

“……第2。”

“咳……”

梁煥輕咳一聲,他已經料到了,這是個學霸中的學霸。

盡管他認為冉苒會落選的概率為0,但沖着她這嚴謹的态度,還是煞有介事地問了句:“什麽時候确定?”

“很快的,昨天剛面完試,下周就能出結果吧。”

梁煥“呵呵”兩聲笑,雙手插進風衣衣兜裏,探頭盯着她,調侃道:“我看出來了,你面試挺順利的,你剛才的第一反應明明就是保研成功了。”

公園裏的路燈雖亮,卻還是不如白天,否則梁煥一定能看到此刻冉苒那張猴子屁股一樣的臉。

她別扭地斜着身子,将懷中的紙筒抱得緊緊的,兩眼無所适從地朝一邊瞟去,不說話。

“什麽方向?”梁煥繼續問,一大半是在替她解圍。

“構造地質學。”

“呃……不太懂。”

“主要就是研究地球表層的物質結構,怎麽形成的,怎麽演化的這些。”

“就像你上次說過的沉積岩?”

“嗯,算的。不過那只是大一的基礎。”

“研究這些有什麽實際用處?”

“構造地質的話……”冉苒轉過身去,向草坪裏踏出幾步,“這個方向是最偏理論的,不是礦物開采,也不是地質工程那種工程應用,尤其是我最想跟的導師,是搞純理論研究的。”

“所以你不太關心怎麽應用,喜歡研究理論?”梁煥跟着她慢慢朝前走。

此時草坪上只有他們兩人,顯得有些空曠,沒有了嘈雜的聲音,腳踩到草地上的“啧啧”聲就相對擴大,每一下都聽得清楚。

“嗯,确實是,比起能怎麽用,我覺得弄清楚怎麽來的更有意思。”

“你剛面完的就是你最想跟的導師?”

“嗯,他可厲害了,是中科院的院士,将來要是我國的航天器能登上月球帶回月壤,他是有資格申請到一點拿來分析的。”

“登月?”梁煥一愣。

這話題一下開闊得出人意料。

“是啊,我國的探月工程一直在進行,已經實現環月了,未來10年內很有希望登月成功的。”

冉苒擡頭望了下天,遙遠幽深的夜空,一輪明月靜靜挂在那裏。

“地質……不是研究地球的麽?怎麽還研究月球?”

“這個嘛……”

想是說來話長,冉苒思索了一會兒,找到個起頭,“地質紀年的考察是需要找到岩石作為證據的,但地球因為長期板塊運動的改造,35億年前的岩石非常非常難找,導致很難搞明白地球在形成最初的10億年裏是怎麽演化的。”

“但是,一些掉落地球的隕石的成分被發現和地殼類似,時間卻可以追溯到45億年前,地球形成初期的時候!于是,大家就把希望放到了地外星球的岩石上,發現內太陽系大多數固态星體都保留了較好的早期岩漿記錄,比如水星、火星、月球也是呢,這些星球保留下來的早期岩石是很好的借鑒,可以幫助研究地球大陸的起源。”

“……”

又是一段天馬行空的科普,梁煥着實聽得發懵,一時間沒說上話。

“啊哈哈,好像扯遠了……”

冉苒感覺到了,不好意思地笑兩聲,轉回身來面朝梁煥,倒退着向後走,“說你吧。你呢?你是研究生吧?”

“嗯,研三了。”

“也是保的?”

“……”

梁煥憋着笑,這丫頭不大會聊天啊。

“沒,考的。沒你成績好。”

他故意把語調說得陰陽怪氣,冉苒就反應過來了,立刻着了慌:“啊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

梁煥咬着嘴角才不至笑出來,他故意不接話,繼續随着一臉尴尬的冉苒朝前走,幹看着。

“那你研究什麽?”冉苒趕緊把話題往後推。

梁煥卻偏火上澆油:“跟你們比,我們那也算研究?”

冉苒就徹底接不下去話了。她向後退着的步子開始變得僵硬,身子左歪一下右歪一下,走得極不協調。

這處離路燈遠了些,微弱的光線沒把她的臉照亮,但梁煥不用看都想得出,她該是副怎樣不知所措的表情。

逗了她,卻也看不清她的反應,可梁煥還是覺得,這挺有趣。

同樣的,冉苒也看不清梁煥的表情,就算她能看清,那張緊繃着的撲克臉也只會讓她更加焦頭爛額。

怎麽說話不過腦子呢?她悔得全身上下都擰巴了。

該怎麽道歉他才不會生氣?她用力想,全神貫注地想。

這草坪并不是完全平整,到了晚上就容易看不見偶有的小坑。冉苒的注意力全不在腳步上,就那麽無意識地向後退。然後,她就一腳踩到小坑邊緣,腳踝一扭,身子猛地一斜。

“啊——!”她叫出聲來,差點摔倒,懷中的紙筒落下去,在草坪上滾了幾圈。

梁煥是在那一瞬間一個跨步上前拉住冉苒的。要不是他動作快,她就真的摔到地上去了。

“小心點。”他牢牢抓着她的手腕,讓她憑借自己的力道站穩。

冉苒站是站穩了,卻慌張地看向紙筒滾落的方向:“畫掉了!”

紙筒掉得并不遠,梁煥移一步就撿回來了。

他這才發現冉苒為什麽不自己去撿,她整個人都斜站着,重心放在一只腳上,而另一只腳只輕輕放到地面,沒使勁。

“腳崴了?”梁煥問。

“……呃……”她頓了頓,“好像是。”

梁煥向周圍望了望,草坪邊緣有把條椅:“去那邊坐會兒。”

于是他一手拿着紙筒,一手再次抓住冉苒的手腕,讓她借着力蹒跚行走。

然而,當兩人已經在條椅上坐好後,梁煥卻發覺,自己竟沒有立刻放開手。

他還就那樣抓着她,心頭竟有個聲音在說:別放開……

霎時,他被自己驚住,胸口“咚”地一下。

他猛地收回手,幾乎是為抵抗這一時莫名的沖動。

片刻的驚愕後,他慶幸自己還算理智。

然而這些,冉苒并沒有注意到,她從坐下起,就一直俯身揉着自己的腳踝,都沒發覺,梁煥是什麽時候放開她的手腕的。

“很疼啊?”梁煥問,“傷到筋骨了嗎?要不要去醫院?”

“啊?”冉苒別過臉來,“沒那麽嚴重,休息一會兒就好。”

她揉了一會兒,覺得好多了,就坐直了身子。這一天,又是碰頭,又是崴腳的,好像挺不吉利。

但她不知道,崴了腳這件事,梁煥實則有幾分自責。

“我偏科,有幾門分不高,就沒排到最前頭。”

繞了一大圈,話題都消失了,他卻要繞回去把之前故意為之的誤會解釋清楚。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變相的道歉。

冉苒找不着北,不明就裏地看着他。

“我編程類的課學得最好,各種語言、數據結構、算法什麽的,都學得很明白。但我不擅長以高數為基礎的那些理論課,什麽大學物理、信號與系統、通信原理之類的,就都考得一般般。”

“總而言之,我跟你相反,是個實用主義者。”

梁煥也不知道,冉苒有沒有聽懂他是在道歉。但至少她不會繼續誤會,自己還在為她那句無心之言生氣了吧。

“你們專業,我也不大懂。”冉苒一根手指圈着耳鬓的碎發,“但工科,不就是應用類的學科嗎?”

“嗯,跟你們理科比肯定是,不過,各門課程也是會有傾向的。”

“那……如果搞應用,還能讀博嗎?”

“能啊,做些探索性的項目呗。”

梁煥認真回答完這個問題後,猛然意識到冉苒話中的關鍵點,“所以……你要讀博?”

他的吃驚只持續了短短兩秒鐘,話音一落,就發現這個結論放到冉苒身上,簡直不能再自然。

冉苒的回答也理所當然:“我報的就是碩博連讀啊。”

嗯,已經沒什麽可吃驚的了,哪怕接下來的問題更加不可思議,梁煥也沒有一點不适感了。

他問:“冉苒,你的理想,是要成為科學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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