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第31章 31

仰躺在床上, 梁煥對着吊燈發呆,《重升》裏的畫面就在被光斑布滿的視框中再度展開。那些揚長而去的彩色帳篷帶走了畫面中唯一的鮮豔,飄浮在光斑之上, 裹挾着記憶中冉苒輕柔的聲音。

“我是被法院判給我媽的,但這些年, 我是跟着我爺爺過的。”

在冉苒說出那句話後, 梁煥随意踱着的步子猝然停下, 嘴角的笑意亦霎時凝固。

夜風仿佛也在那一剎那靜止, 腳邊樹枝的影子不再搖曳, 四周寂靜無聲, 只剩下聽筒裏那壓抑着哽咽的低低語音。

冉苒跟着爺爺學過圍棋, 她除夕夜拍視頻的山頭也是在爺爺家, 而兩人迄今為止的每一次交談, 她的話語中從未出現過有關父母的只言片語……

梁煥腦中重構出這些時, 覺得胸口被什麽狠狠一捏,進而是長達數秒的窒息。

“小時候, 我總做一個夢, 夢見自己在一間小屋子裏睡覺,忽然,房頂被掀了, 身上的被子也被抽走了,上面,黑漆漆的天空正壓下來,我好像被裸露在了一個沒有庇佑的世界裏。”

帳篷離去, 留下光禿禿的山坡, 山頂寒風肆虐,有人被留在了哪裏, 生死未蔔……

梁煥在那一瞬間理解,冉苒為什麽總喜歡依賴別人,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那是在本能地尋求缺失了太久的疼愛,是童年的找補。

“我爺爺對我最好,他救了我。”

冉苒的表述十分簡略,到最後也只有寥寥幾句。

但梁煥沒有細問,一句都沒有,他敏銳地感覺到,她并不願意講出那些細節。她只是在必要的範圍內向他描述自己的家庭情況,更多的,她并不想回憶。

“以後,我去拜訪你爺爺。”梁煥對她說。

冉苒幾度哽咽,但沒有哭,聽到梁煥的聲音,很輕地笑了一下。

梁煥聽到她在點頭,幾不可聞地吭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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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燈的光暈徹底糊成一片,強睜着眼睛,梁煥覺得自己幾乎要失明了。

他終于閉上眼時,雙眼火辣辣地疼,眼角浸出點點濕潤。

所以《重升》是這樣的一幅畫,她匍匐過滿布荊棘的童年,終于找到新的庇佑,但終于,又失去了。

為什麽要放棄地質學,為什麽要離他而去?如果這些是千辛萬苦才尋得的庇佑,她為什麽,又不要了……

即便眼睑緊閉,吊燈的光線還是能透過去一些,他恍惚覺得,自己還是能看見什麽。

定了定神,面前便出現了一座高山,一個身材嬌小的短發女孩,正背着重重的行李,獨自向上爬。

她的行李是一頂帳篷,她爬到山頂後,就把帳篷支了起來。

她鑽到帳篷裏抵禦寒風,可人剛進去,本是圍成一圈的帳篷卻忽然展開,變成了一張平展的布單。風一吹,布單乘風而去,消失在了空中。

女孩呆呆看着布單飄走,都沒伸手去拉一下。光禿禿的山頂上,她就那樣靜靜蹲着,像團蒲公英,一點一點,被風吹散。

幻象中的場景真實得可怕,女孩的模樣也具體得可怕,《重升》仿佛化為現實的演繹!

梁煥感到一陣背脊發麻,太陽穴突突直跳,忙将一只手背搭到額頭上,擦了下滲出的薄汗,刻意發出聲音對自己說:“不是這樣,不至于這樣,她至少還在畫畫,還有這一件喜歡的事情可以做……”

他找到了一點安慰,不再陷在那幻象裏。

但立刻,想象又切換成了另一幅場景——冉苒,正手握一只畫筆,畫着《重升》。

畫紙立在畫框上,正對着他,冉苒則背對他站立,只見作畫的動作,不見面龐。

灰暗的背景全都畫好了,冉苒開始畫最後的帳篷。可是,每當一個帳篷成型,她的筆尖一挪開,那帳篷就會變成活物,像只會蹦的青蛙,“嗖”地一下就跑走了。

她畫一個,跑一個,再畫一個,再跑一個……她就畫呀畫,反反複複,調色盤上的顏料都塗幹了,山坡上,還是什麽都沒留下……

冉苒似乎愣住了,對着畫不完的《重升》發起呆來,伸向調色板的畫筆就那樣懸在空中,一動不動。

她呆站着,肩膀抽動起來,似乎在哭,但又聽不到聲音。

過了一會兒,旁邊突然出現一盒嶄新的顏料,和一個幹淨的調色盤。冉苒從顏料盒裏拿出一支顏料來,是朱紅。她将整支顏料一滴不剩地擠到調色盤的一個格子裏,堆成一座朱紅色的小丘。

水粉顏料若只用單色,不和其他顏色混合,亮度便是最高。而若不兌水稀釋,便會濃稠得幾乎塗不勻。可冉苒既不調色,也不加水,直接将筆尖整個埋進了小丘裏。

再次落筆到《重升》上時,那極度鮮亮,又濃稠得醉人的朱紅,便在山坡上構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帳篷。這顏料太幹,塗上去的一瞬間就凝固了,色塊又太厚太重,青蛙的腿便怎麽都蹦不起來。朱紅色的帳篷抖了幾下,終于老老實實地留在了山坡上。

随後,冉苒又拿出其他顏料,金橙、玫瑰、鴨黃、青綠……那顏料盒裏的顏色似乎應有盡有,每一種都不需要調配,都以最鮮亮的色澤,在《重升》裏落成了帳篷。

落完最後一筆,冉苒在畫前停駐了片刻。随後,她手中的畫筆跌落下去,整個身體仿佛成了一片輕盈的羽毛,一邊朝畫面傾斜而去,一邊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她的身體便和畫面重疊,消失不見了

——就好像,她融進了畫裏!

而就在這時,《重升》裏的世界開始刮起狂風,帳篷們再度躁動不安,朝懸崖的方向鼓脹起來。它們拼命鼓着,想乘着這風力飛走,抵抗顏料的黏着

——又來了!無論從哪裏開始,無論怎樣回避,總是會回到這一幕!

那些該死的帳篷總是想要離開!

梁煥的手不自覺發顫,胸膛裏的心髒怦怦直跳,幾乎都能聽到聲音。

“咚咚——咚咚——”

他想躲開這個畫面,又不敢不去看。他需要看清冉苒躲在哪個帳篷裏,看清那個帳篷有沒有飛走。

他專注在那畫面裏,然後很快聽到了聲音——每一個帳篷都在抵抗中碰撞得叮當直響。

叮當聲很清脆,音調有高有低,一聲聲幹脆利落。

可帳篷是布做的,不該發出這樣的聲音,那這聲音從何而來?

難道,不是帳篷在抵抗束縛,而是帳篷裏的人在掙紮?

冉苒,在掙紮?

梁煥屏住呼吸,集中精神去聆聽那些聲音,那些聲音,仿佛在告訴着他什麽。

每一個帳篷都有不同的音調,它們起初各自亂響,但當他去聽時,就似乎有了指揮,雜亂的音調開始形成某種節奏,在一定的強弱規律下,協調地律動起來。

《重升》裏,遠近風景之間的空洞處,展開來一條長長的五線譜,每一個從山坡上騰空而起的帳篷,都變成音符,挂在了某一根譜線上

——《重升》,果然也是樂譜!

一陣電流穿過梁煥的身體,他驀地翻下床去,奔到鋼琴旁。

連指甲都來不及剪,他胡亂翻開琴蓋,坐上鋼琴凳,雙手摸上琴盤,把從腦中一閃而過的那條譜子彈了出來。

琴聲一起,幻象中的《重升》更加動蕩不安。

山坡開始抖動,就像地震了一樣,還源源不斷地生出帳篷,一個接一個飛上去,順次填充琴譜。那畫面像極了遭遇龍卷風的房頂,瓦片被一片片剝離卷到空中。

殘破的房頂,渾濁的天空,整個世界正在陷入崩塌,一片狼藉!

琴譜上的音符不間斷地出現,梁煥的手指便不停地彈,音樂,就在那畫面的激蕩中積蓄着力量。

這個曲子同《穿越》截然不同,從按下第一個琴鍵起,每一個音都沉得像一把敲在心頭的錘子,每在琴鍵上砸一下,他都會感到手指在痙攣!

一段時間後,山坡上騰起的帳篷漸漸變得稀少,琴譜上密集的音符逐漸拉開距離。于是,一陣歇斯底裏後,琴曲緩了下來,走向哀婉。

山坡安靜下來,留着一片模糊的殘餘,荒涼,凄清。

終于,最後一個帳篷變成的音符落下琴弦,琴譜,開始變得空白一片。

可是,這曲子還沒有結束,手指停在了一個非終止音上!

一氣呵成到這裏,描述完那一段哀婉,旋律正要過度,奔向結尾,卻就在這當口,戛然而止。

空蕩蕩的譜線,在那片虛空之間,白晃晃地漂浮着。

結尾該是什麽樣?一切歸于平和,還是徹底崩塌?

所有的帳篷都飛走了,然後呢?

然後呢……

梁煥猛地睜開眼,猛地從幻象中跳了出來。他這才意識到,《重升》,還有他沒看透的地方!

每一次,都只到帳篷飛走就終結了,可他現在才發現,還沒完,故事還沒講完!

明明是一盤蹦碎,全盤都是蹦碎,卻偏偏要取名為《重升》?哪裏來的重升?

冉苒究竟想表達什麽?如今的她,究竟是什麽模樣?

梁煥搬來畫冊,翻開最後一頁,架到譜架上,全神貫注地看。他雙手放在鍵盤上,保持着五指張開的姿勢,準備着在腦子裏出現音符時及時記錄。

然而,無論他怎麽看,怎麽想,那個未能終止的音符之後,再也沒有東西了,琴鍵上的手指,根本找不到落處。

梁煥收回手來,雙肘拄在琴鍵上,掌根撐着額頭,沉着肩,沉沉緩氣。

無能為力……

許久,他終于放棄,合上了畫冊。

擡手看了眼手表,居然已是深夜2點。

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他竟一點感覺都沒有。明天還要上班,卻毫無睡意。

幻象裏的畫面,和彈了半截的旋律,将他的五感全部占滿,找不到收尾,這一切無法停止。

已經……沒有辦法了……

嘴角咧開一絲無奈的笑,梁煥拿起手機,毫不遲疑,給筆尖荏苒發了一條私信:

【《重升》,為什麽叫‘重升’?】

這個點了,他本以為要明天早上才會有回複。沒想到,博主回得很快。

筆尖荏苒:【請你不要再糾結這幅畫了好嗎?】

她也還沒睡?梁煥愣了下,接着回複。

換然一新4:【為什麽要叫‘重升’?】

筆尖荏苒:【抱歉,我真的不想再聊這幅畫了。】

換然一新4:【告訴我!】

筆尖荏苒:【你說你的腦子裏有把鎖,我已經幫你解開了。夠了吧。】

換然一新4:【可我的鋼琴上還有一把鎖。】

筆尖荏苒沒有回複。

換然一新4:【《重升》是樂譜,卻沒有寫結局,請告訴我結局。】

筆尖荏苒沉寂了很長時間。

梁煥執着地等,一直等,直到手機上終于跳出來一句回複。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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