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2

第62章 62

真是個強大又可怕的計算模型。

這是在看到三份測試結果後, 梁煥最直接的感觸。

從來沐浴在唯物主義觀的熏陶中堅定不移,但在答題和看到結果時卻無法抑制地産生出一種幻覺,仿佛在看不見的地方, 有某位神明正悄悄審視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的一切, 知道萬事萬物。

做完測試後的一整天, 梁煥都處在一種揮之不去的恍惚感之中。

這天晚上有個飯局, 實驗室的同級生小齊即将前往歐洲讀博, 大家為他組織了一場歡送會。

恰逢內測期暫時沒有趕工壓力, 梁煥下班後趕了過去。

實驗室這屆畢業生基本都留在了北京, 除了馬上要走的小齊, 和吳孟嬌。吳孟嬌最終沒有留在GIT, 畢業後南下去了杭州, 所以這次聚會其他人都在, 唯獨沒有她。

但叫人意外的是,這次歡送會, 大BOSS張教授竟然來了!

其實也不算完全意外, 小齊也是張教授的愛将,而且小齊比梁煥聽話多了,表達了希望出國深造的意願後, 張教授給他聯系了一位遠在歐洲的優秀博導,他就一口答應了,所以張教授親自來送也順理成章。

席間,梁煥和趙星讨論了幾句測試的事, 梁煥表達了自己的直觀感受, 趙星嘎嘎點頭:“你們哪兒搞來的這套玩意兒?有點兒流氓啊。”

“據說是一群心理學家,社會學家, 人類學家做了大量考察研究出來的。”

“靠……硬核啊。”

趙星摸摸頭頂蓋,“嘶”地一聲,“GIT果然是走在前列,我們這邊才剛要興起大數據的研究,你們就已經搞出這玩意兒了。”

“你們那邊?你公司?”

“嗨,我那破公司哪兒能啊,我說的是咱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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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實驗室?”梁煥驚訝。

“你最近沒看群吧,群裏都在說呢,下個學年起,咱實驗室要增加一個數據挖掘研究方向的試點,據說張老師對這個很感興趣,争取了好久才終于争取到的。”

梁煥近來的确忙得連實驗室的群都沒關注了,沒想到出了這麽大的新聞。

張教授對大數據方向很感興趣?申請到了試點的話,那他在這方面應該了解不少吧。

正憋得慌,梁煥突然特別想找張教授聊一聊這項目,特別想知道他會如何評價。

他離席,端着一杯酒敬到張教授那裏:“張老師,不知道您什麽時候有時間,有一點工作上的問題可否請教您?”

無事不登三寶殿,梁煥這學生很少有求于人,這怕是真遇上難處了。

護犢心切,張教授很和藹地問他:“一會兒不着急回去吧?”

“不着急。”他馬上應。

“那好,咱們去散散步。”

*

席散,大家各自離去,梁煥和張教授從飯店出來後,沿附近的一條綠化帶慢悠悠地走。

“你覺得這難以置信?”

聽完梁煥的描述,觀察到他眉間的疑雲,張教授如此問。

“确實有一點。”梁煥坦言,“我知道有很多東西都可以通過計算得到答案,可是人心這麽複雜,居然……”

“我真的想象不出來,這樣的計算模型究竟是怎麽構建出來的。”

“算出來的結果,和你心裏想的一致?”

梁煥認真思索,終點的那幅圖又在腦中過了一遍,而後他仔細答了四個字:

“不止一致。”

盛夏,即便是晚上,空氣依然悶熱,張教授從兜裏掏出一條小手巾擦了擦額頭和鼻梁。他不疾不徐朝前走着,似乎并不急着開口,夜光下花白的頭發反着光,亮岑岑的。

“張老師……”等了一會兒沒回音,梁煥有些忐忑。

“我明白。”張教授回答。

梁煥納悶:“您是已經明白了……這個計算模型?”

張教授笑起來,兩只眼睛眯成縫:“我是明白了你為什麽會來找我。”

他支起一根食指,虛虛指着梁煥,“你呀,要不是真被震到,自己沒了主意,不會來找我。”

他像抓到了學生的小辮子一樣,笑得得意。

帶了梁煥三年,他已然很了解他。

梁煥微愣了下,但他并不覺得意外。

從小到大遇到過許多老師,張教授無疑是最特別的那個。作為一個在老師們的誇獎和吹捧中長大的尖子生,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在步入社會前的最後一步,研究生的這三年,竟然收獲了這輩子最多的批評。

張教授器重梁煥,培養他,給他最核心的活幹,同時又對他高要求,十分嚴厲。他批評梁煥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呀,心态不好。

梁煥為此不爽過,還生過氣,但最後他發現,經過了這種磨煉,自己那張薄臉皮,當在張教授面前時,還真磨得厚了那麽一點點。

在這種随意的場合,他敢和張教授開玩笑,笑着說:“那我來找您,有用嗎?”

兩人走到了綠地的盡頭,前方橫着一條六車道大馬路。

張教授停了步,站在馬路邊的一排欄杆前,平視前方川流不息的車隊,問:“梁煥,你有沒有設想過,10年後,人們的生活方式将會變成什麽樣?”

梁煥停在他旁邊:“現在發展得很快,不斷湧現出新事物,10年後……應該方方面面都和現在不一樣吧。”

“就論信息網絡方面呢?”

“這方面的話……現在上網的人越來越多,移動端也在興起,再過幾年,應該會全面步入移動網絡時代吧,人手一臺智能手機。”

“不止。”張教授搖搖頭,“工具的更新如果只是帶來了方便,那這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當網絡變得更加便捷,存儲器的容量和存儲技術不斷提升,存在于這個龐大網絡中的信息量将會呈指數級增長,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我們将生活在一個信息量爆炸的世界裏。”

話題扯到張教授近期關注的方向上了,梁煥洗耳恭聽。

“當全民皆可上網,全民皆可發聲時,只要一連通網絡,你就将被龐大的信息流包圍。這些信息中有你需要的,但更多的是無用、重複、錯誤、甚至糟粕,人們将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篩選信息。”

“但遺憾的是,你只有一顆腦袋,這顆腦袋還十分喜歡偷懶。它只允許很少的經過反複記憶的信息量存入磁盤,而只過一兩遍的都很快從閃存清除掉,存儲速度遠不及信息量增長的速度。”

“不光存儲能力差,這顆腦袋的信息處理還十分低效,信息量一大,注意力不集中,敏感度下降,還易疲勞,可能常常得出錯誤的結論。”

“在海量的數據面前,人腦可真不是個好的處理器,由計算機來幫助人腦處理和篩選數據将是個必然的趨勢。以後,基于大數據的計算模型一定會越來越多,人們将依賴計算機給出的建議來做選擇和決定。”

“大數據可能會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

張教授的最後一句話讓梁煥驟然想起論文裏的那句:你以為你想要的,真的是你內心最深處的渴望嗎?

自己不一定清楚,但大數據清楚。

“你剛才給我描述的這個模型,我的話,會把它看作是一個先行試驗。”

張教授繼續道,“現在技術還不到位,所有的信息都需要用戶自行輸入,未必準确。但試想,如果将來發明出一種随身探測器,它能接受到你本人接受到的所有信息,包括你對你身體各部位的感知,和你對來自外界刺激的各種感知,并全部儲存起來,那麽它就會知道你的一切,将自動生成輸入數據,随時随地為你算出一個結果來,随時随地告訴你你想要什麽,該做什麽。”

“……”梁煥一時失語。

“這就是為什麽我很想把這個方向的研究趕緊做起來,因為,大數據的時代很快就要來臨,而我們對此做的準備,顯然落後于人。”

“……我們?”

“我們國家。”

“……”梁煥瞳孔都一斂。

“信息處理技術落後,将來AI技術也會落後的。高科技領域贏者通吃,你落後一時,可能就會被永久占領。就像操作系統我們只能用微軟或者蘋果,沒有自己的,也不太有可能發展起來了。”

話題忽然擴大且沉重,梁煥一時沒說話,手肘撐到面前的欄杆上,聽着前方車輛呼嘯而過的聲音,一些思緒在腦中若隐若現。

“梁煥,在GIT,沒有人向你講解這個模型本身吧?”張教授問。

梁煥誠然:“沒有,我只負責開發。”

“我想也是,要是你已經弄清楚了這個模型的底層邏輯,也不會來問我了。”

張教授轉頭看他,微微帶笑的目光意味深長。

“不是要讓你背負什麽枷鎖,但你要知道,信息技術水平往小了說,涉及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往大了說,是可能影響到國家之間的戰略競争,甚至國防安全的。”

“GIT是美國公司,而你是個中國人,他們可以把你培養成最高效最好用的程序員,讓你當一顆螺絲釘,但那些最關鍵,最核心,最具值價的東西……”

他毅然搖頭,“不會教給你。”

“所以我一直說,對你而言,GIT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

那個晚上,張教授的一席話在梁煥腦中停留了很久,當初沒有推薦他去GIT實習的小疙瘩也徹底釋然。

他感激張教授的傾囊相授,但并不認為這會改變他的目标,畢竟,他經歷過什麽,張教授并不知道。

然而梁煥想不到的是,僅僅半年之後,當GIT向他開啓通往美國進修的大門時,他卻毅然轉身,離開GIT,去了一家剛起步的搞數據挖掘的小公司,拿着遠低于GIT的薪水,一直幹了好幾年。

自己都難以相信,自己能沉得下心來。

那個晚上,梁煥回想張教授一席話的同時,也坐在寫字臺前,點開自己的結果圖,看了許久。

昨天剛跳出來時,他感到難以置信,現在,他可以承認這種合理性了。

他對張教授說,算出的結果和他認為的不止一致。

不止一致,是包含,是遞進。

他覺得,連他自己都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剖析過自己……

他一直認為,把父母搬去新家,讓他們過得富足,讓別人看得起了,過去的那些憋屈和不甘就會慢慢平息。

他還沒有抵達實現的那一天,無法預測若真到了那一天,他的內心會不會如期平靜下來。

無法預測,所以只能堅信,并朝着抵達努力。

然而,一紙測算戳破了自欺欺人的泡沫。

就像那篇論文裏敘述的,許多人多年後得到了想要的,卻并沒有滿足感,現在梁煥知道了,自己會成為一個典型。

就算實現了目标,他仍然不會甘心,因為他真正的目标,不止于此!

他想要公平,想要公道,想要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孫建誠就該一朝翻車傾家蕩産,杜清就該無依無靠悔不當初!

但這并非他可控,他沒有能力左右,公平和公道沒辦法得到,一家人十幾二十年的委屈沒辦法讨回來……

沒辦法,潛意識裏便選擇了退而求其次,退到讓自己過好就行,這是他可以掌控的。

而惡毒的詛咒藏在心頭最深處,從不表露,從不自我提醒,那是只長在最陰暗處的青苔,永不會蔓延。

他已經成功騙過自己了,直到小車抵達終點。

終點,是一幅室內圖。這是一個大廳,在大廳的一端,像對聯一樣擺着三處桌椅,左側和右側相對成兩聯,正上方橫擺着的是橫批,橫批那處的桌面上,擺放着一個木槌。

那是——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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