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
第64章 64
一曲終了, 三角鋼琴旁多了一個高挑身影。
那身影俯身同琴師溝通了幾句,琴師歪頭朝他們座位處瞧了一眼,見他的同伴是個女孩, 心照不宣地笑笑,讓到了一旁。
沒有一句開場白, 梁煥坐下後, 十指往琴鍵上一擺, 激烈的旋律就破空而出。
這位不速之客的風格同琴師截然不同, 指尖力道營生出的是刀刃般鋒利又霸道的旋律, 一上來就打破了酒吧閑适的氛圍, 将緩緩流淌的平和一刀砍斷!
所有的客人都被吸引來了注意力, 紛紛放下手中的餐具和酒杯, 屏氣凝神聽這突兀的音樂。
琴曲描繪着《重升》裏隐藏在帳篷底下那聲嘶力竭的吶喊, 旋律走勢上來就激烈, 還營造出恐怖氛圍,每一個音符都飽含沉重和力量, 震蕩人心, 仿佛要把人們帶去一片水深火熱的地獄!
但當聽者們的心髒被這緊張的氛圍激得怦怦直跳時,琴曲卻又開始轉向舒緩和哀婉,如激戰之後的死寂。那是帳篷飛走後, 山坡上徒留的一地狼藉。凄涼,無色。
最後,從那個當初戛然而止的地方起,新的音符開始注入, 将旋律接續下去。這些音符不來自畫, 而來自彈者的自行勾勒。
從琴曲舒緩到極致的那個點起,幾個固定排列的音節開始循環出現, 強幾拍,弱幾拍,再強幾拍,再弱幾拍……很像呼吸,一呼,一吸,循環往複。
這組固定的音節組在一個穩定的節奏裏重複幾遍後,開始逐漸加速,越來越快,跟上節奏的聽者會在這時不自覺地跟着加快呼吸。而當節奏快到一定地步無法再跟上時,呼吸會開始變得困難,窒息感和恐懼感頓生
——那是死亡的征兆!
彈琴者的手指在琴鍵上進行着一種魔幻舞蹈,快到已看不清動作,像無數張重影的疊加。
琴師站在一旁面露驚嘆,而坐在餐桌旁的各位聽衆看不到彈琴者的手,只能看到他随旋律起伏的肩背,和那張被冷暗燈光照得森冷的臉。
他的眉間是凝着的,唇角是緊繃的,面部輪空是生硬的。當音節組快到無以複加,聽衆陷入短暫的窒息時,他就成了一個扼住人咽喉的殺手,一個來自地獄的審判官!
音節極度快速的同時,音量卻在減弱,像一個垂死的人努力呼吸,肺裏卻進不了一絲空氣,掙紮的力氣越來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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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琴曲終止在了一個極輕的音符上,那是音節組前一半的強拍,它被彈響後,後半的弱拍再也沒有跟着響起。
最後一口呼吸,吸進去,沒再呼出來……
一切重歸寧靜。
雙手離開琴鍵時,酒吧裏靜默一片。
梁煥長長緩了一口氣,擡眼,目光落在冉苒身上。
冉苒的位置正對着琴,但她靠椅背坐着,不在光照的明處,臉上的神色諱莫難辨。
緩了幾秒鐘後,酒吧裏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有人吆喝了一聲“彈得好棒!”,馬上便掌聲四起雷動一片。琴師也忍不住稱贊:“小夥子很有水平。”
梁煥沒去聽這些,他只看着冉苒,他發現,全場,只有她一人沒鼓掌。
他起身,向琴師道了聲謝,在全場注目之下回到座位。
椅子吱嘎一聲,冉苒聽到後擡起眼來,給了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自落下最後一個音符,梁煥的視線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他在她身上尋找反饋,捕風捉影,細致入微。
當年聽完《穿越》,她激動到落淚,當場要他錄下來,後來的很長時間,那曲子成了她的陪伴,一天都離不了。
他渴望再次在她身上找到那種共振。
《重升》不同于《穿越》,《穿越》向上,《重升》向下,《穿越》可能治愈,而《重升》,只能至郁。
他看到了她臉上遮掩不住的疲憊,她對他微笑,笑容卻是暗淡的。
一定是想起了什麽吧,他想,從前的事嗎?和他有關嗎?
他不确定,但他覺得欣慰,至少,聽他彈《重升》,她沒有無動于衷。
她心裏有地方被撥動了,她聽得懂。
梁煥沒有開口,也沒動餐具,保持着安靜。
難以想象她是怎麽畫出《重升》的,即便僅僅是把記憶帶回作畫的那一段,她也一定需要時間來平複吧。
他耐心地等。
“小哥哥,你彈得太好聽了!”忽然,桌邊傳來一個女聲。
梁煥側頭,見是兩個女生,穿着打扮挺精致,一看就是結伴來旅游的。
兩女生滿眼都是崇拜,其中一個說:“我們太感動了,想送你一杯酒可以嗎?你已經有紅酒了,來杯法國起泡酒吧。”
另一個附和:“嗯呢,這家的起泡酒可好喝了。”
梁煥的思緒還未完全從剛才的沉浸中拔|出,有些愣,本能地想道聲謝,但只是謝好意,酒卻是想拒掉的。他不勝酒力,混着喝怕會喝高。
但正要開口拒絕時,他又遲疑了:冉苒會不會願意喝呢?
他特意看向冉苒,用詢問的神情。
這個動作卻讓兩女生誤會了,馬上轉過去向冉苒澄清:“小姐姐別多心哈,我們沒有別的意思,我倆也是學鋼琴的,但水平差太多,是真被小哥哥的琴技震撼到了!”
“……”這卻叫梁煥一下從無解釋。
但冉苒回答了,她的神色不知何時已恢複如常,笑得自然,口氣友好而輕松:
“你們随意,我不是他女朋友。”
*
離開酒吧時,梁煥有點暈。他灌完一杯紅酒後,又灌了一整杯起泡酒,沒那兩個女生吹的那麽好喝,但他下巴一揚,一口就悶了。
冉苒叫他悠着點,說醉了沒辦法把他拖回去,他就只是笑,不言,卻不聽。
梁煥喝酒一向有分寸,沖動灌完一大杯後他知道不妙,又喝了一大碗湯來稀釋,倒沒真醉,只是走路稍微有點飄,時不時要扶一下牆。
時間還不是太晚,這裏還是一片燈紅酒綠,他眼睛有點花,刺眼的霓虹燈閃得他很不舒服,剛走到巷子主幹道上,就靠牆停了步,低頭揉起眼睛來。
“不是烈酒,今晚好好睡,明早應該就好了。”冉苒說。
梁煥揉了會兒眼睛,感覺舒服些了,但他沒把手拿開,反是攤開手掌,掌根壓在鼻梁上,修長的手指樹根一樣盤旋在前額,拇指伸到太陽穴處輕輕揉按。
“很暈?”冉苒問。
梁煥沒有回答,但片刻後,歌聲嬉笑聲敲打聲混成一片的嘈雜中,他沉沉的嗓音飄了出來:
“你在日本經歷了什麽?”
“……诶?”冉苒一愣。
“你為什麽變了這麽多?”
他仍用手掌捂着上半張臉,蓋着眼睛,嗓音特別沙啞,像磨在一塊砂紙上。
“《重升》是怎麽畫出來的?冉苒,你到底經歷了什麽?”
冉苒站在梁煥跟前,人流從她背後來來去去,偶爾撞她一下,她身板小站不穩,只好挪到一邊,也貼着牆,站到了他身側。
“人都會變的,時間在往前走。”她說。
“可我沒變。”他立刻說。
可她卻笑了:“你也變了啊。”
梁煥半側過臉,目光從掌根下溢出,他手掌遮擋下的臉有幾分蒼白。
“哪裏變了?”他問。
“心态比以前好了。”
“……”
她是笑着說的,大方地咧着唇角,露着虎牙和酒窩。
梁煥的手慢慢放開,垂了下去,他眼睛揉過,有些發紅,目光因那層紅平添上一分凝重。
“脾氣也變好了。”冉苒又說。
梁煥張口,但喉嚨有些堵,一下沒說出話來,喉結一上一下滾動。
他驚訝,她把他看得透透的……
“你是不是很讨厭我以前的脾氣?”他聲音更啞了。
“沒有啊。”
“怎麽沒有,我對你發過那麽大火。”
她遲疑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麽來,撇了下嘴:“那不是我的錯嗎?”
“是我的錯!”
大概是酒精的原因,一點點情緒就容易上頭,他有些激動,“我話說太重了!我的錯……”
音量忽然拔高,旁邊有人看過來。
“回民宿吧。”冉苒勸說道。
他不動,依然直盯着她,微紅的眼圈掩沒在五顏六色的彩光裏。
“冉苒,如果我當時沒沖你發火,如果我脾氣好一點,會不會……”
他幾乎要哽咽,只能發出一種混着酒味的氣聲。
“……會不會不一樣?”
往事已不可追,可往事永遠留在那裏。
它停在那裏,靜靜地看着你,無論你走了多遠,一回頭,總能對上它的眼睛。
他深深注視着她,等着她回答。
如果當初我……
那麽現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