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79

第79章 79

人群逐漸散去, 小亭子清靜了些。

日出……《重升》……

一種理解漸漸浮出水面。

天已完全亮了,漁船啓航駛向湖中,水鳥蘇醒展翅飛過, 岸邊的早餐攤也熱氣騰騰,一切都切換成了清晨的模樣。

朝陽的光芒和煦溫柔, 叫人心中平靜, 梁煥從這一夜沉悶的情緒中脫出, 平靜下來重新審視有關冉苒的一切。

冉苒在遇到他之前, 花了多年時間對抗童年的不幸, 在離開他之後, 又花了不知多久從陰霾中走出。無論之前還是之後, 都是她獨自面對, 而他, 從來都是缺席的。

她最痛苦的時刻沒有他, 破繭成蝶的這一路也沒有他,在她所經歷的跌宕起伏的人生中, 他所占的分量其實那麽的輕, 對她前路的走向沒有産生過任何影響。

他不過她短暫順境中的一個陪客,歡笑時的錦上添花,一首微不足道的插曲。有沒有他, 她的人生之路都不會有多少變化。

破繭成蝶的過程難以想象,她連游泳都學會了,還游得那麽好,所以當她重新站起來, 重新迎來新生時, 過去的一切一定是被她全部埋葬了,再無留戀, 連同他一起。

救了她的是她自己,與他無關,若說她生命中有貴人,也只是爺爺和夏珊,不是他。

梁煥想,他本就沒有資格要求她什麽,她屬于她的大山,不屬于他。她也道歉了,他們之間,是不該再有糾葛了。

“要是那時候運氣好一點,找到你就好了。”他低低吐出一句話來。

得知了來龍去脈,更得知這些其實與自己并無太大幹系,那些糾在心頭許久的意難平就似乎變得沒有意義,如今的結局也沒有什麽不可接受了。

于是他的語調中已聽不出不甘,只是還有些惋惜,要是當初去宜賓找到了她,他也許還有機會成為她的貴人。

冉苒已經跨回了亭子裏,收拾着被人群踢亂的酒瓶,聽到梁煥在說話,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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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也挺好。”她笑着,“我多少還是不太正常的,即便現在還是不太喜歡和人群接觸,以後說不定哪一天又會有變故。你就當是遇人不淑吧,老天幫你及時止損了。”

梁煥笑不出來。

好一個遇人不淑,及時止損……

冉苒:“再遇到你,我才知道我困擾了你四年。夠長了,該到此為止了,你值得更好的人,更好的生活。”

*

冉苒收拾好酒瓶,梁煥和她一起拿,得送還給昨晚的店家。

兩人沿着棧橋往回走。

沒走多遠,冉苒忽地停步,低頭朝下看。

棧橋是木板連成的,木板之間有細縫,就在她腳尖前的一條細縫裏,卡着個亮閃閃的小東西。

“別踩別踩——!”前方一個聲音傳來,一位女游客正慌張跑來。

棧橋的橋面不是鐵板一塊,人一跑,木塊就顫動,那東西本就卡在縫隙裏,這下更是往深處陷去。

眼看快要陷到夠不着的地方了,冉苒喊了一聲“你別跑!”便蹲下去撈。

還好那東西連着一條細鏈子,鏈子的一頭還沒有陷進去,被她眼疾手快抓到,又從背包裏拿出小錘敲敲卡住的木板,才慢慢從縫隙裏給拉了出來。

“這麽大的藍鑽!”冉苒站起來,看着手裏亮閃閃的物件驚嘆了一聲。

梁煥轉頭去看,這才發現那是一顆發着藍光的鑽石,大小看上去起碼有一克拉。

“哎呀剛才人擠人,鏈子斷了都沒注意,謝謝謝謝!”女游客接過鑽石鏈,萬分感謝。

她還有個男伴,跟上來後也是連連道謝,說這藍鑽非常貴重,要請兩位恩人吃個飯。

舉手之勞而已,兩人敬謝不敏,兩位游客好一頓道謝後終于離去。

“看來是重要的定情信物啊。”冉苒說。

梁煥不知怎地想起了在那家鑽石店裏見過的,那顆十分精美的袖珍地球藍鑽,道了聲:“藍鑽好像是挺貴的。”

“天然的藍鑽很稀有,全世界也沒幾個地方産,要是弄丢了那太可惜了。”

兩人已經下了棧橋在岸上走,梁煥腳步微頓:“你喜歡藍鑽?”

冉苒愣:“為什麽這麽問?”

“廣告裏不都宣傳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嗎,應該是自然界最堅硬的物質吧,要不怎麽賣那麽貴?而且大多數都是無色的,你也說了藍色很稀有。”

“有顏色是因為裏面含有微量元素,藍色是硼原子。”冉苒說,“但其實本質都一樣,鑽石就是一種金剛石而已,都是碳。”

“至于恒久遠……硬度是很高,但不經火,800度以上的火焰就能燒壞了。”

“……”梁煥無語。

冉苒意識到自己的直女言論,笑了一聲:“只是覺得價格太虛高了,好看那肯定是好看的,尤其是藍鑽,有一種讓人陷入幻夢的感覺,很神奇。”

“陷入幻夢?”

那個秀珍地球的介紹詞裏确實有這麽一句:天然藍鑽傳說有通達夢境的神力,讓佩戴者美夢成真。

“這是藍鑽公認的寓意?”

“這就不知道了,我沒研究過,只是看到的時候就産生了這種感覺。”

梁煥點了下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接着往前走。

她還是那個樣子,一邊是嚴謹的科學,一邊是沒邊的腦洞,兩件矛盾的事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地結合。

“來大理這一趟,你想好要畫什麽了嗎?”梁煥走到一個早餐攤坐下。

“我說過要畫畫嗎?”冉苒詫異。

“幾年前你最早想來這裏的時候說過。”

冉苒點了米線,坐到對面。

她手拄着臉面朝洱海想了一會兒,問梁煥:“剛才的日出你喜歡嗎?”

梁煥點頭:“嗯,很好看。”

她咧開嘴,露出虎牙和酒窩:“那我畫下來,送給你當結婚禮物怎麽樣?”

清晨的海浪有幾分羞澀,拍打在堤岸上的聲音像在輕輕試探,梁煥也轉頭去看,只見朝陽的光輝在浪尖上鑲出一粒粒轉瞬即逝的藍鑽。

他們第一次遇見,就因為他彈了一曲《日出》,她畫一幅《日出》還給他,倒是個不錯的收尾。

梁煥點頭:“……好。”

*

飛機離地,離開大理,這段旅程結束。

在北京落地時已是晚上,冉苒的箱子裝了不少岩石,變得很沉。

梁煥問她:“你住幾樓?”

“四樓。”

“青澄苑那種老小區沒有電梯吧,你這箱子太沉了,我送你回去,幫你擡上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

梁煥倒笑了:“還怕我賴着你啊?”

冉苒沒有再推辭,兩人打車來到青澄苑小區。

梁煥跟着冉苒進去,和她一起把箱子擡上四樓。

冉苒開門,把箱子拖進去,梁煥就站在門口,并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我有瓶裝水,我給你拿一瓶來。”冉苒說着要進屋。

梁煥卻說:“不用,我不渴。”

他徐徐張開雙臂,微笑道,“能擁抱一下嗎?”

冉苒愣了下。

“謝謝你幫我畫上句號。”他鄭重道。

兩人在門口輕輕相擁,很短暫,很禮節性。

梁煥在她背上輕拍了下,道了聲“祝好”,便放開她,微笑着揮手,轉身離去。

*

打車回到公寓,沖洗一番後,梁煥來到寫字臺前,拿出畫冊,再看《重升》。

山坡上那8頂鮮豔的帳篷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懸念和可怖,它們變得具體而親切,是地質學,是爺爺,也是他。

它們依然會飛走,墜入雲海消失不見,在山坡上留下一片殘碎。但在那之後,就在每每戛然而止的那個節點,當把山坡對應成洱海西岸,遠處的富士山對應成東岸的山巒時,新的變化出現了!

富士山的形狀描畫得十分簡略,只有兩條內凹的曲線,合成一個類似火山口的形狀,也像一個倒置的漏鬥。下端朝兩側闊開,伸進雲層,上端沒有封頂,似是一個開口,雲層湧動,這個倒置的漏鬥似産生了吸力,要把底下的東西吸進去,再從上端的小口吐出來。

帳篷早已化作五色布單沉入雲裏,視框裏留着飄飛的色塊的印記,而這時,這些朦胧的色塊仿佛被化身漏鬥的富士山吸了進去,順着山體徐徐往上。山體逐漸狹窄,這些色塊就越湊越緊,它們開始相互融合,合成混合色,直到抵達最窄的火山口時徹底合為一色。

顏料的混合是越混越暗,直至變黑,這裏卻正相反,它們遵循着光的融合原則,越融越亮,最後變成了白色

——于是眼前的場景變成:火山口,噴出了一輪白日!

梁煥沉浸畫中許久,這一刻,嘴角不自覺輕輕咧開。

看《重升》許多次,總是被壓抑、不安、恐懼這樣的情緒包圍,這還是第一次有了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這輪白日并不是畫上真實所畫之物,它是帳篷的彩色在不安定的構圖之下被打亂而脫離固定後,又由漏鬥形山體引導生成的視覺幻象。它的出現只有一瞬間,也不算亮,甚至有些慘白,當從火山口噴出後就很快散去,融入了一片冷色調的背景。

但,它的确在上升,即便從視覺中消失了,觀者仍會有一種感覺,覺得它依然暗藏在某處執着地上升着。

整個畫面安靜了下來,所有的色彩回歸原位,山坡上的帳篷依然在各自的位置上鼓脹着。

一切還原,便是終點,收尾已結束,《重升》的故事已講完。

梁煥靜坐了一會兒,離開座位去泡茶,端着茶杯緩慢踱步,邊吹邊喝。

終于徹底看懂了《重升》,終于知道曲子的最後該走向何方,但他,卻沒有興致去彈出來了。

因為,再沒有聽者了。

結尾并不是在雙廊酒吧裏DIY的那樣,《重升》的最後不是死寂,而是生還。

跌入地獄,重新升起,謂之重升。

這正是冉苒化繭成蝶的寫照吧。

帳篷飛走了,但太陽出來了,她不再需要帳篷。

她最終變得強大。

梁煥喝完茶,放下茶杯,把畫冊小心合上,放到了書架的最高層。

那一層放的是幾乎從不翻閱的藏書,他想,《重升》,他不會再看了。

這個故事是該結束了,4年了,他終于有了內心的平和。

*

之前熬了一個晚上,這一夜梁煥睡得很沉,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手機忘了充電了,充上後才發現有陳亦媛的未接來電,他撥了回去,履行約定給陳亦媛講C語言。

陳亦媛雖身在這個行業,技術上的東西卻一竅不通,出差的這段時間狂啃這本基礎教材,困難重重。但拼命三娘不是浪得虛名,十天左右的時間,她就硬啃到了教材的三分之一處。她的問題也遠不止微信上發的那一個,一跟梁煥對上話,就恨不得要他三下五除二馬上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脈。

梁煥很有耐心地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解答。

終于到了接受能力的極限,陳亦媛叫停,換了話題:“項目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

“想好了,我加入。”梁煥回答,“如果我還有資格的話。”

“你當然有資格。”陳亦媛回答得非常快,她很高興。

梁煥沒吱聲。

過了一會兒,陳亦媛笑問:“诶,50萬是你現在的全部身家嗎?”

梁煥坦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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