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0
第90章 90
孫啓陽神色淡然, 仿佛說出這句話絲毫不牽動情緒。
梁煥卻是一下啞然了。
“我之前是有女朋友的,是在外面玩兒認識的,我爸不同意, 一直沒結成婚。彤彤是我爸一生意夥伴的侄女兒,是個乖乖女, 我爸看中了她, 介紹給我認識, 說我得找這樣的給我往好的方向引。我那時候可抗拒了, 誓死不從, 差點兒跟他斷絕父子關系, 後來我爸就……”
“你之前有女朋友?”
“是啊, 跟我一樣, 沒讀多少書, 但是……”他嘴角不知不覺咧開了, 笑得有點憨,“我特喜歡她。”
梁煥默然。
“你懂那種喜歡嗎?就是, 她別的地方可能都不好, 也幫不上我什麽,但就有那麽一點兒,就那一點兒, 戳到我了。我就覺得,其他的都無所謂,別人就是什麽都比她好,也沒興趣。只有跟她一起, 才有那種……那種, 能燒起來的感覺。燒起來,你懂嗎?”
說不清來由, 很突然地,梁煥鼻腔猛地一陣發酸,他下意識用指頭掐住鼻梁,才壓住那股勁。
燒起來的感覺……戳到了……
他喉嚨有些哽,低壓着嗓音吐出兩個字來:“……我懂。”
“但我還是聽了我爸的。”孫啓陽依舊笑着,笑得沒心沒肺,“我畢竟是個渾蛋,興許真是我錯了,他們過來人,可能是對的。”
“啓陽哥……”梁煥第一反應是想反駁他,卻止住了。
孫啓陽怎麽可能真認為自己錯了,不過是無可奈何,只能如此相信下去罷了。
“我得接班兒,确實只有彤彤能幫得上我。”他又加了句。
這是個堅實的理由。
梁煥一句都沒評價。
“說好了的,別說啊。”他的拳頭又頂了過來,笑得更開了,“永遠別說。”
*
兩人在休息區坐了大約一小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杜清慌慌張張地跑過來:“陽陽,你爸醒了!”
孫啓陽馬不停蹄地趕往病房,梁煥也跟了去。
病床上的孫建誠奄奄一息,虛弱地半睜着眼,聽到聲音,眼珠子朝這邊轉了過來。
他還罩着氧氣面罩,每吐一句話,面罩上都結出一層霧。他氣息很淺,但吐出來的話卻字字清楚。
杜清大概已經同他說過話了,站在一旁,讓孫啓陽迎上去。孫啓陽有些激動,話不成句,孫建誠就伸手拍拍兒子,邊說還邊笑。
胖子不顯老,孫建誠皺紋不算多,笑起來也沒有深深的魚尾紋,要不是滿臉蒼白,看起來其實還有些精神頭兒。
應了兒子兩句後,他看向旁邊的梁煥:“這不是……煥兒嗎?”
梁煥微笑着:“孫叔叔,我來看您了。”
孫建誠的目光在梁煥身上停留了一會兒,靜靜地,像是在打量,而後才姍姍道了聲:“謝謝。”
梁煥隐隐覺得,孫建誠似有話要對他說,但孫啓陽正興奮着,他沒插嘴問。
等他們父子倆說了會兒話後,孫建誠果然安排道:“啓陽,送你媽去酒店吧,我正好有幾句話,想跟煥兒說。”
梁煥被留了下來,坐到了病床邊的椅子上。
病房門關上後,孫建誠和藹地開口:“孩子,沒想到,你會來看我。老實說,走前,我挺想見見你們一家的。之前讓小清去請你們,她不幹,呵呵……”
“杜阿姨已經叫我聯系我爸媽了。”梁煥回,“您放心,他們一定會來的。”
孫建誠就笑了,笑容裏盡是溫和。
他停了一會兒,注視着梁煥,問:“孩子,記得你小時候問我,酒那麽難喝,為什麽喜歡。我說以後你就懂了,現在,你懂了嗎?”
梁煥遲疑了幾秒,沉着眼眸,點了個頭。
“你懂了,我反倒不懂了。”孫建誠嘆了一聲,“叔叔争了一輩子,得到了很多東西,以前以為,都是喝出來的,現在才知道,其實是拿肝換的。”
“……”
“好像過得高人一等,其實是把今後的年份透支了,到今天,值是不值,已經算不明白了。”
“……孫叔叔……”
孫建誠的話語聽起來哀傷,但他的神色卻平靜如常:“孩子,得失總是平衡的,有了這頭兒,就沒了那頭兒,這世上沒有人啥都能得到。你們一家,未必不如我們。”
“——!”梁煥心頭猛然一驚,目光驀地鎖在孫建誠那張笑盈盈的臉上。
他恍然覺得,垂死的孫建誠已成了佛,那種普度衆生的微笑,俨然一面照透人心的鏡子。
“叔叔年輕的時候其實很小心眼兒,老是記着當年沒被你媽瞧上這事兒。過不去,老想出口氣,幹了件不地道的事兒,爬高一點兒還總想踩你們一腳,讓你們受了好多年的委屈。”
“煥兒,你是不是也跟叔叔年輕時一樣,總記得這些事呢?”
梁煥臉上的肌肉都僵了,他本能地躲開,垂下眼去不敢看孫建誠,半個字都答不上來。
“人啊,小時候的事,要是紮在了心頭,就像紮了根螺絲釘在肉裏。螺絲釘上有螺紋,會給你定個形狀,以後你的肉就會順着那形狀長,怎麽長,都是那螺紋的樣子,變都變不了。”
“但是,那顆螺絲釘會把人帶偏,它牢牢吸引住你的注意力,讓你忽略掉真正重要的事情。”
“……”
“叔叔就是一門心思想爬高,忘了最重要的是家人,沒有好好管啓陽,害他長歪了。後來意識到了,啓陽卻大了,再教訓來不及了。現在為了強行糾正,連婚姻自由都給他剝奪了,說不定會害他這輩子都不幸福。小清也是,我就這麽把自己交代了,她以後要怎麽辦?”
“很多後悔呀,要是重活一遍,我一定不會記着當年那點兒小挫折,把時間浪費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就像你們家那樣,雖然平平淡淡,但能相守到老,孩子又孝順又出息,多好。”
“煥兒,叔叔其實,很羨慕你們啊。”
梁煥的手突然就捂住了口鼻,之前的那一陣酸又來了。但這回太猛烈,他壓不下來,喉嚨一顫,眼淚就盈滿了眼眶。
他說不清楚,也理不明白,但心頭就是有一處地方被狠狠擊中,擊得他渾身麻木。
孫建誠竟然說,他羨慕梁家……
氧氣面罩已經滿是霧氣,孫建誠的一張臉都露不全了。但他依然笑得四平八穩,那雙眼睛仿佛真能看透一切:“你跟啓陽,你們倆,小時候多好呀。後來淡成這樣,我就知道了,大人的事,在你們心頭紮根了。”
“煥兒,既然你來看我,我就得跟你說這話,為你好,也為啓陽好。千萬不要一葉障目,被一些和你的一生不相幹的事帶偏了,有限的力氣,要花在真正想要的東西上。”
兩行淚水從梁煥臉上滾滾而落,他從沒想過,來看孫建誠,會是一場天翻地覆的修行。那些年的執念仿佛突然間成了空,畫面中的那座法庭四分五裂,消散成泡影!
身體裏的一部分飄走了,肩上變輕了,呼吸變輕了,他整個人,都變輕了。
其實,梁煥心頭的那點執念并不是今天才突然消散的,它早就在漸漸淡去了,只不過孫建誠當了最後一把斬刀,将它徹底泯滅。
這幾年,他已經開始去拔那顆螺絲釘了,就從徹底找不到冉苒的那天起。
那天,他才發現,有些東西,他其實沒那麽想要……
梁煥擡起頭來,看着依舊笑盈盈的孫建誠,也不自覺地,對他還以同樣的微笑。
釋然,也伴随着後悔,那些錯付的時光終是太奢侈,回過神來,一個行将就木,一個已入而立。
“真正想要的東西……”他緩緩開口,“孫叔叔,這好像是一個很難的問題。我曾經有一個答案,非常确定,很久以後才發現是錯的。”
四年前他做的測試完美地算出了他當時的渴望,直到現在他也沒懷疑過那場計算的正确性,只是……
“在當時那可能并不是錯的,但是,我變了,我卻不知道我變了,更不知道什麽時候變的。”
後來想想,就是從冉苒走入他的世界那一天開始的吧,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悄無聲息地變了。
“您也是變了嗎?您什麽時候變的呢?”
孫建誠沉沉呼出一口氣來:“人就是這樣吧,變化無常,後知後覺,究竟是錯了,是變了,弄不清楚,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可能也弄不清楚。”
“但是,有一點非常确定。”
他看着梁煥,因虛弱而倍顯暗淡的眼瞳裏,流出一道深沉而悠長的光:
“如果有一天,當你失去了某樣東西,你發現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那麽,那一定就是你真正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