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92
第92章 92
從醫院出來, 前方是繁忙的十字路口,城市的夜晚從不寂寞,一對對車燈排成長龍, 把四個方向填滿。
梁煥站在路口等紅綠燈,望着川流不息的車輛一時失神。
-- 你要真不在意了, 說明那其實不是你真想要的。你真想要什麽, 你這輩子都會想要的。 --
-- 如果有一天, 當你失去了某樣東西, 你發現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那麽, 那一定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
四年前, 他開始拔掉那顆虛假的螺絲釘, 而同時, 一顆新的螺絲釘長成了, 這次,它嵌到了心髒裏, 再不能拔!
什麽才是真正想要的, 他想,答案已經再确定不過。
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去欺騙自己,除了坦然面對, 已沒有別的選擇。
紅綠燈一齊變綠,梁煥和人流一起穿過寬闊的馬路,再一次踏上人行道後,他拿出手機給陳亦媛打了語音:“你下班了嗎?我去找你。”
這是一場不計後果的豪賭, 結局可能是一無所有。
但沒有退路了, 也無需退路,二十九年來, 他從未如此孤注一擲。
他要去找冉苒,要盡最後的努力,無論她會是什麽态度。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讓自己有資格。
她的黑洞已經消失了,她的世界只剩下星空,他,想去到她那裏。
*
梁煥敲開了陳亦媛家的門,陳亦媛沒有邀他進去,而是靜靜地站在門口,沉默不語。
她已經感覺到了,此刻來到她面前的梁煥,已經是不一樣的人了。他的目光、神态、氣息,全都不同于往日。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得到了天神的洗禮,從此将捧着一顆聖潔的心,永不迷途。
“對不起,亦媛。”他開口,誠懇而堅決,“我想了很久,我不能再自欺欺人,那樣只會更對不起你。”
“我沒有辦法對你全心全意,我做不到。”
陳亦媛目光凝重,扶着門把的手漸漸收緊。
“是我的錯,是我的不誠實、不果斷,給你帶來了傷害。”
他嗓音有點啞,但那雙眼睛裏有着最清澈的坦誠,“我虧欠你很多,卻不知道怎樣才可以彌補,以後但凡有我幫得上的地方,你吱一聲,我會竭盡所能。”
陳亦媛從未看到過他這樣的眼睛,凝視片刻,松開拽着門把的手,輕輕垂到身側:“梁煥,你聽好了,成年人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你有你的自由,我不會糾纏你,但只要你今天決定了,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了。今後,不管怎麽樣,我都絕不會回頭,這輩子都不會!”
梁煥唇角微抿,眼尾在高高的鼻梁兩側眯起,舒展開一個真誠的笑容:
“亦媛,謝謝你。”
*
深夜将至,清澄苑小區門口已鮮有人出入,只亮着一盞小燈。但這裏依然有門衛,出入得刷卡,非業主不能進。
從大理回來那天,梁煥去過一次冉苒家,知道從這門口能望見她家的一扇窗戶。此刻他站在鐵栅欄外,擡頭望見那扇亮着燈的窗戶,內心從未如此平靜、而堅定。
一起去了趟大理,兩人也沒加微信,只留了個電話號碼,梁煥直接撥過去。
“喂。”電話裏傳來冉苒的聲音。
“冉苒,我在清澄苑門口。”他輕聲道。
電話那頭空了一會兒,然後,那扇亮着燈的窗戶,窗簾拉開了一個角。
遠遠地,那個短發女孩出現在了掀起的窗簾下,握着手機,朝這邊看過來。
低矮的小燈,将梁煥身後的影子拉得無限長,他本就高挑,連上影子顯得更加修長。只是燈光太暗,沒能照亮他臉上溫柔的笑意。
“這麽晚了,有事嗎?”冉苒問。
“有。”他答,“方便出來一趟嗎?有話想對你說。”
“……太晚了吧。”
梁煥輕笑一聲:“沒關系,你要不方便,我明天早點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了句,“稍等。”
十分鐘後,冉苒從樓道口走了出來。
她披着一件淺色的薄外套,在建築物幽暗的陰影裏略微顯眼。她從栅欄的開口處走出來,走到梁煥跟前。
“什麽話?”她問。
梁煥卻沒答,沉默着注視她。
夜風徐徐,她的薄外套輕輕鼓動,發出些微沙沙聲。
光照不清晰,兩人的臉都黑漆漆的。
梁煥看了她一會兒,說:“突然特別想去從前的地方走走,想找你一起,行嗎?”
冉苒一愣:“現在?”
“我會送你回來的。”他笑着。
“……不是……現在都幾點了……”
“不會太久,走一走,邊走邊和你說幾句話。”
暗淡的燈光下,冉苒看見了他的笑意。
她低頭沉思片刻,點了個頭。
*
梁煥把冉苒帶到大路邊,打了輛車,上車便道:“師傅,去電通大。”
半個多小時後,車停在電通北門,街對面,是已經打烊的小吃街。
兩人從車上下來,梁煥望着對面問:“這段時間回北京,來看過嗎?”
“你是說小吃街?”
“包括小吃街,還有北華。”
“來過,北華和以前一樣,但小吃街,有些店變了。”
“麻辣燙店也變了?”
“嗯……好像規模擴大了。”
“看來很受歡迎啊。”梁煥笑,“想去吃嗎?我請客。”
冉苒搖頭:“這個點就不吃東西了。”
“那改天。”
她不語。
梁煥轉過臉來,目光沉靜:“那電通呢?來看過嗎?”
冉苒頓了一下,低聲答:“……沒有。”
“那去看看。”
沿着主幹道一直往南走,在某個岔路口向左拐,跨過一小片綠地,便是那座又破又小的文化樓。
路燈照出的通道邊,沿着外牆向上望,是音樂室的窗戶。那裏,曾經擺放着一把大提琴,現在看不到了,只有幾面空空的玻璃。
同樣是深夜無人的校園,同樣是音樂室外的牆角根,同樣是高高瘦瘦的他,和那個小小的學生頭。
路燈的方位依舊,最亮堂的還是音樂室窗戶正下方的一片牆,梁煥走到那團光亮中,轉過身來面向冉苒:“還記得那天晚上,你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嗎?”
冉苒站在兩米開外,光照在她的後腦勺上,她的臉,整個都在陰影裏。
“你就坐在後面那塊石頭上。”他微微笑着,指了指冉苒身後。
冉苒卻沒動,沒回頭去看。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這兒找到你的。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找到你一次。”
石頭圍着的樹根很粗,撐着一棵參天大樹,枝葉比從前更加茂密,在夜風下輕輕晃着,發着起伏不勻的摩挲聲。
冉苒沒有開口,依舊站在背光處,靜靜看他。
“我知道你那個暑假幹什麽去了。”他的嗓音柔和中略帶沙啞,“趙星跟我說了,我知道了。”
冉苒偏開頭,神色肅靜,一道側光打在她的鼻梁上,像一幅肖像素描剛落筆,勾出的一抹側顏剪影。
“怎麽跟我沒有關系?跟我太有關系了。”他說,“那時候是我太偏執,無形中給了你太大的壓力,你沒能回去陪爺爺,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罪魁禍首,那該是我。”
剪影中的兩片嘴唇動了:“怎麽能怪你,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在處理自己的問題而已。”
“可惜,沒能處理好,鐵杵,還沒有磨成針。”
“不用磨成針。”他馬上道,“我從來沒那麽想過,那時候也沒有,我媽說的那些是老一輩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我怎麽想不是嗎?”
“但我這麽想了。”
冉苒轉回臉來正對向他,“我害怕別人覺得我是多餘的,覺得我沒用,那是我一直走不出來的泥潭,我會那樣想。”
梁煥沒應聲,抿了下嘴角。
“所以,與你無關。”
“有關。”他還是否認,“如果我當時再多關心你一點……”
“沒用。”冉苒搖頭,斬釘截鐵,“不是什麽情況都能依賴別人的救贖,有時候,能救贖自己的,只有自己。現在回過頭來,我很肯定,如果沒有經歷後來那些,我是沒有機會改變的。”
“或許你根本不需要改變呢?”他的目光一如夜色的溫柔。
冉苒沉默了片刻。
盡管她整張臉都沒在陰影裏,梁煥還是看見,片刻後,她笑了起來:“你找我就是想跟我說,你拆穿了一個秘密嗎?呵……你不說,其實我都快忘了,在遠揚打工的時候,自己有多蠢。”
梁煥的嘴角也不自覺朝一邊牽了下:“不是,我想跟你說的不是這個。”
他緩緩發聲,目光如涓涓細流,“冉苒,我想告訴你,我根本不可能畫得上句號,我嘗試過了,盡力了,但做不到。”
“到現在,我還是喜歡你。”
*
空氣,似有些微震動,微拂的夜風,連帶晃動的樹枝,忽地靜止了。
梁煥的背後是那面牆,他朝後退了半步,人靠了上去。
輕輕的一句話,卻是那麽重,他靠上牆,才覺得站穩了。
總算是說出來了,內心最誠實的一句話。
冉苒很吃驚,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和突然靜止的樹木合成了一幅靜物圖。
“你不是快結婚了嗎?”好半天,她磨出一句幹澀的話來。
“我不會結婚了。”梁煥自嘲似的一笑,“那是個錯誤,不能再錯下去了。我已經和她說清楚了,了斷了,來找你之前。”
“本來不該這麽着急的,但……你不是沒多久就要走了嗎?”
冉苒驚住:“因為……我?”
“是,也不是。”
冉苒半張着口,震驚地望着他。
“那天晚上,就在這裏,你說過,不會喜歡第二個人。你還在搞科研,還是嚴謹的,那,那話還算數嗎?”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但她低下了頭去,把臉埋在了幽暗裏。
“我們不該再見的……”她的聲音微小到快被夏夜的蟲鳴蓋過。
“我不該回北京參加畫展,不該和你聊天,不該攪亂你的生活……”
“不是這樣的冉苒。”他打斷她,離開背後的牆,朝她靠近了兩步。
他停在一伸手就能拉到她的距離,沒再向前,保持着克制,“這幾年我的确很失落,漸漸覺得沒有力氣,撐不住想找個簡單的辦法來解脫,但這是歧途,早晚會後悔,是你的出現才讓我意識到已經錯得那麽離譜。”
“我現在很清楚我想要什麽,很清楚最重要的是什麽,這輩子從來沒這麽清楚過!”
“可是梁煥,我已經不是當初的冉苒了。”她道。
“我知道。”他答。
“你不是看懂《重升》了嗎?那你應該知道,那個冉苒已經去地獄了,現在的我,是一個全新的人。”
“……我知道。”
“鐵杵是可以磨成針,但針,再回不去鐵杵。鐵杵需要你,針不,鐵杵依賴你,針不。”
她的嗓音漸漸騰起力度,黑暗中投過來的目光像岩石一樣堅硬。
“梁煥,現在的冉苒是針,她不喜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