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唐府回到樂坊已是四更之後了,再隔一陣說不定就能聽到雞打鳴的聲音。

聞芊向來是個心大的,草草處理過傷口倒頭便睡。

□□渣劃破的口子不平直,再加上她同楊晉都不是大夫出身,包紮的手藝欠缺了點兒,于是後來不出意外的化了膿,腫得火腿般粗壯,導致樓硯上藥的時候一勁兒的訓她,念經足足念了兩天才消停。

唐石暫時被軟禁了起來,等候谕旨發落,唐家自然而然也被封了個徹底,錦衣衛裏外把守,戒備森嚴,一夕之間風雲際變,總督成了階下囚,誰都沒回過味兒來。

聞芊的腳在樓大夫的細心照料和碎碎念之中開始逐漸好轉,發過一回燒之後,整個人清減了不少。

“早知道唐府這麽兇險,就不該讓你去的。”樓硯給她換好藥,剪開幹淨布條小心翼翼地纏上去。

天氣涼爽,聞芊正坐在床上吃青棗,聞言并不在意地說道:“入秋了,這個月的螃蟹該肥了吧,明天記得拎一筐給我,讓陳叔給我蒸着吃。”

話音剛落,樓硯便狠狠打了個結,正在傷口處,疼得她登時抽涼氣。

“吃吃吃,成天只想着吃,你這腿還要不要了?往後還跳舞不跳了?”

她壓根沒聽進去,只顧着疼了,把腳縮回被窩裏控訴道:“樓媽,你下手能不能輕點?我可是病人,身子骨弱着呢!”

“輕點?輕點你能長記性?”樓硯在她腦門兒上敲了一記。

由于腿殘,行動不便,聞芊未能避開,被敲了個脆響,她把頭埋在被衾中,漫不經心的嘀咕:“還是自己人呢,楊晉給我包紮下狠手就算了,連你也這樣,你們這些人啊,是算計好了,專挑我受傷了好欺負是吧……”

樓硯本在收拾藥瓶,聞言動作一頓,眉峰微不可見地輕蹙,“你說,之前是楊晉替你處理的傷口?”

“不然呢?”她撿了個青棗,細嚼慢咽,“害我受傷還要我自己包紮嗎?這是他應該做的。”

樓硯無奈地輕嘆,搖了搖頭,“男女大防,你還是留意着點。”

聞芊當即笑道,“男女大防,你小時候和我一張床睡呢,現在怎的還不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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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你就不能不提小時候嗎?”

“那可不行,翩翩公子樓大夫的童年趣聞呢,這麽重要的東西,我可要記一輩子的。”

“……”

啃完了一個棗,聞芊終于不再調侃他,忽然從枕邊取出一個小盒子遞過去。

“是甚麽?”樓硯狐疑着接在手中,這丫頭不像那麽好心會送他禮物的人,剛準備嘀咕兩句,打開的瞬間,他卻愣住了。

那是一株通身烏黑的藤草,前後兩端各結了豌豆大小的白果。

“四合寒香?”他合上蓋子,皺眉問道,“唐府不是查封了嗎?你甚麽時候拿的?”

聞芊不在意地攏攏頭發,“自然是趁那幫錦衣衛不注意的時候拿的咯。”

“你偷跑出去?”就知道她沒自己想象中那麽安分,但亂來到這種程度,也着實在樓硯意料之外,“難怪前些日子你傷口不好反壞,原來你背着我跑了趟唐府?!”

他咬牙拍桌,“你這斷腳蟹,三腳貓的輕身功夫就敢這麽膽大包天!錦衣衛是甚麽人?倘若被發現,保不齊會一并打成唐石的同夥,藩王造反這是多大的罪你知不知曉,從前當今……”

見樓硯火氣一上來,張口便開始話唠,聞芊在耳朵慘遭蹂/躏之前及時打住他。

“好了好了……那不是沒出事兒麽,你這會兒當務之急是早點入藥,毀屍滅跡,再晚些真被發現了,那才是後患無窮。”

她把藥盒往他手中又塞了塞,眸色認真,“樓硯,交給你了。”

樓硯一肚子擔憂才吐了小半,聽罷也只能将東西收好,有些欲言又止。

“知道……我盡力而為就是。”

有那麽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各懷心事的對坐沉默着,直到聽得門邊輕聲細語,聞芊才回過神,複又換上那張狡黠的笑臉。

“行了樓大夫,我這點小傷不必耽擱那麽久,你還有事要忙呢,再過一會兒有些人該着急了。”說着別有深意地朝房外遞眼色。

近日為了替聞芊診脈,樓硯每天來一次,樂坊裏的小師妹們早向她打聽好了時間,巴巴兒的扒在門口等候。

眼見他回頭望向這處,忙又你推我搡的打趣。

“在瞧你呢,還不進去?”

“讨厭,你別拽我頭發呀!”

樓大夫的迷藥雖不太靠譜,但架不住人家長了副好皮囊,天生的一張小白臉,又謙謙有禮,自然引得無數情窦初開的少女們為之傾慕。

樓硯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背起藥箱,“那我先走了,你好好養傷,明日再來瞧你。”

聞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歪在床上,“慢走啊。”

剛一出門,兩個小姑娘便殷勤的蹦過來。

“樓大夫,藥箱沉嗎?我替你背呀。”

“不必,不必……”

“樓大夫,治病很辛苦吧,餓不餓呀,可要先去吃點東西?”

“還好,還好……”

“樓大夫,我師姐她的病要不要緊呀?你明日還來麽?”

“來的,來的……”

一群少女叽叽喳喳,簇擁着他緩緩下樓。

聞芊在屋內幸災樂禍地提醒:“男女大防啊樓大夫。”

不過樓硯能不能聽見就很難說了,隔着老遠,只傳來他緊張叮囑的聲音。

“姑娘,當心腳下。”

“階梯很陡,別靠得太近了。哎,仔細着臺階……”

熱熱鬧鬧的“看殺衛玠”已漸行漸遠,菱歌和游月趁機溜進來,一句長一句短的叫“師姐”賴在她床邊。

“作甚麽?”聞芊支着下巴眯眼笑,“要向我打聽樓硯呀?一個消息一吊錢,不還價。”

“真當樓大夫是香饽饽人人都愛?我們是來問唐大人和楊大人的。”游月搬了凳子在她對面坐下,菱歌年紀小,完全是被慫恿來的,自然也乖乖的跟着她坐在一起。

“前些日子,大家都好奇呢,錦衣衛怎麽突然不查樂坊了,結果這會兒唐大人又被楊大人抓了。師姐,真的有這事兒啊?”聞芊的婚姻大事是聽雨樓上下頭等要緊的,打從她半夜三更被錦衣衛送回來,整個樂坊私下裏就快炸開了鍋。

見她漫不經心地嗯了聲,游月那顆八卦之魂當下便開始熊熊燃燒。

“我記得唐大人一直都來捧你的場呀?難道是……楊大人對你有意思?所以,這招叫因公徇私?”

菱歌開口補充:“借刀殺人。”

“強取豪奪!”

“不擇手段……”

話沒說完,每人頭上就挨了一記。聞芊懶洋洋地笑她們,“你們還真能想,朝廷命官,那是說抓就能抓的嗎?話本子看多了吧。”

游月捂着額好奇:“那唐大人……”

“他自然是犯了事被捕的,錦衣衛出馬,你當鬧着好玩?”

聞言兩人皆有幾分失望,“原來如此,還以為楊大人是和唐大人為了争師姐才大打出手的呢。”

菱歌道:“我本來挺看好唐大人的。”

“哪有,我瞧楊大人才好,武藝超群。”游月反駁。

“得了吧,他楊晉像這樣的人麽?”聞芊啧啧搖頭,撩起被衾沖她倆努嘴,“看看我這傷,疤沒好之前只怕都跳不了舞了。”

說到她的傷勢,兩個小姑娘登時收了玩鬧之心,滿臉惆悵起來。

“師姐,你要好好養傷啊。”

游月拉着她,“沒了你,大家都提不起精神。”

“是啊,還有小人在外面趁機起高樓呢。”菱歌言罷向窗外望了一眼。

聞芊順着她的目光淡淡瞥了瞥,這扇窗恰好能看到對面的街市,熙攘的人流裏,有不少工匠在一棟未竣工的樓閣下忙碌。

整個廣陵城的樂坊也不是聽雨樓一家獨大,這些年元氣大傷,有幾個看準時機想出頭的也不奇怪。

發現她表情漸漸淡下來,怕聞芊病中多慮,游月忙和菱歌使了個眼神,拿話岔開。

“哎呀,個把戲樓不足為懼,來來來,師姐你瞧瞧我新做的蔻丹啊。”

“還有這盒露花油!”

到底是自家師妹,實在了解她得緊,很快聞芊的注意力就被脂粉吸引走了。

如此鬧了一上午,飯後小睡了片刻,知道她要靜心養病,一幫少女便不再來打攪。

前院的樂樓中飄來陣陣悠揚的琴音,聽得聞芊心癢難耐。這會兒無人相陪,她只能靠着軟枕百無聊賴的翻書,就在閑得發慌之時,一個小師妹抿嘴偷笑着敲開她的門。

“師姐,楊大人來看你了。”一說完轉身便溜下了樓。

這句話帶給聞芊的震驚絲毫不亞于“發現自己出門忘了上妝”,但很快她回過神,一雙桃花眼微微彎起,視線投向門邊。

大概是為了不惹人非議,他今日來樂坊未着官服,穿了身玄青的箭袖衣,青絲以冠束起,略有幾縷散在肩頭。

此刻,楊晉立在那兒顯然有幾分怔愣和遲疑。

來時不見曹坊主,他原只是向過路的少女詢問聞芊的病情,誰知這姑娘一直閃爍其詞,遮遮掩掩,最後竟把他領到了這裏。

多少意識到那少女作的是甚麽打算,楊晉頗覺無奈,等擡頭看到聞芊時,只見她托着腮,笑容促狹,不知為何莫名生出一絲不願示弱的心思來,于是垂眸走了進去。

“楊大人。”聞芊笑眯眯地招呼道。

看得出她臉上略帶病容,但既有精神施脂粉,想必已無大礙。

楊晉行至床邊,仍舊禮節性的開口:“聞姑娘,傷好些了嗎?”

她并未回答,一如既往的出言調侃,“楊大人百忙之中還惦記着來瞧我,看樣子,是真的對我很上心啊。”

“你的腿傷畢竟是因我而起。”無視聞芊的戲谑,他自懷中取出一個碧青的小藥瓶,放在床頭,“用這個不會留疤,記得一日敷三次。”

沒料到他是來送藥的,聞芊看着那個瓷瓶有一瞬怔忡,随後想了想,又擡眸笑道:“大人這樣可少了點誠意呀。”

楊晉瞥過去,“你認為如何叫有誠意?”

“我可是病人,您不給我換藥麽?”

她神色間捉弄之意盡顯,擺明了是想挑釁他,楊晉垂目沉默了片刻,忽然不在意地颔首:“行啊。”撩袍在床前坐下。

原是料他不敢,還打算好好揶揄一番,連臺詞都想好了,哪知他會這般不按常理出牌,聞芊抱着腳一時有些猶豫。

楊晉将她反應看在眼中,笑道:“你是不是怕了?”

“誰怕了!”事實證明,人總是吃不起激将法的,她當下掀開被衾,将傷腳擱在床沿。

纏着布條的腳踝因為勒得過緊而微微泛白,楊晉低頭一圈一圈解開。

傷處愈合得很好,但用藥畢竟及不上宮中之物,肌膚周圍呈現淡淡的紅色。他一看就搖了搖頭,“誰給你包紮的,纏這麽緊。”

樓硯到底是自家人,聞芊忍不住替他辯解,“這大夫醫術好着呢,人家大老遠排長隊等着讓他看病。”話也不是假話,不過沒提那些病人都是年輕小姑娘就是了……

楊晉聞言只是笑了笑,倒不再反駁她甚麽。

藥膏也不知是用何物配成的,起初有些火辣辣的疼,随後突然清涼起來。聞芊先是回過神擔心他會不會不懷好意弄了個甚麽讓自己傷口潰爛的藥,過了片刻,又收了一堆胡思亂想,托起腮開始看他包紮。

楊晉做事的時候神色一向很認真,幾乎目不斜視,垂眸時眼睫随着他眨眼的動作一扇一扇……

聞芊禁不住想:這人的脾氣,有時候還真的挺不錯。

想着想着,忽的就生了點壞心思……

楊晉正在替她纏布條,冷不丁察覺一道勁風襲來,還未收回手,兩腕驀地被她用綢帶綁住,一拉一拽,纏得死死的。

他掙紮了幾下,颦眉微惱:“你又要作甚麽?”

聞芊一手勾着綢帶,身子朝他傾下來,甜甜笑道:“我十歲開始練舞,頭一個學的就是水袖,那會兒袖子又長,人又矮,總會把自個兒絆住,所以摸索出了這一招,今日讓大人您嘗嘗鮮啊。”

說完,她另一只空着地手探出,指尖在楊晉下巴上輕輕一擡,順勢靠近他,“楊大人,人你也抓到了,案子也破了,好處全讓你拿了,就不該補償點我甚麽麽?”

楊晉別過臉避開她的手,“之前的條件,不叫補償?”

“那是我答應幫你查案的條件,如今腿傷了,自然得另算。”

聞芊偏頭思索,“那日在黑牢裏,你還說多少錢都賠得起,哎呀,我得好好想想賠甚麽呢……”

她視線挪開的瞬間,手上猛地被人往前一拉,還沒反應過來,只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摔回了床上。等聞芊回神時,兩手竟被楊晉用那根綢帶綁住,而他卻又不知是用了何種方法,已然全身而退。

“聞姑娘。”楊晉俯身看她,語氣輕描淡寫,“诏獄裏有種刑具名為‘縛仙索’,楊某不才,用過幾次,還算熟練。”

聞芊龇牙沖他狠狠道,“卑鄙!”

“彼此。”

她心下不甘,更不願就此認輸,索性擡起腳勾住他的腰,用力往跟前一帶。

“……”

楊晉皺眉看她,“松開。”

聞芊揚了揚眉,“你先?”

兩人正對視咬着牙互相較勁,而樓下随楊晉一同前來的年輕錦衣衛尚在和方才的樂伶少女閑談,等了有一陣,左右不見人下來,那少女便領着他往上走。

楊晉進屋時為了避嫌,沒有掩門,于是這一幕不偏不倚剛好映入他二人的眼簾。

比上回還要百口莫辯的是,此刻聞芊被他壓在身下,且雙手被纏,衣衫淩亂,實在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呆了一瞬,那小姑娘先“呀”了一聲,飛快捂住眼睛。

楊晉急忙松開聞芊,卻又因為被聞芊勾着腰沒法起身,好在那錦衣衛雖年輕,但頗為識相,再加上先前有所耳聞,當即拎着那少女往外走,口中不住地歉疚道:

“打擾了,打擾了……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臨行前還不忘好心的帶上門。

“小棠!這是誤會!”楊晉慌忙道,“你聽我解釋!”

然而他喚得越急,對方似乎走得越快,健步如飛。

所為事不過三,這次當真是跳進黃河也難以洗清,他忍不住懊悔自己不該同聞芊争這一口氣。

匆匆整理好衣襟,楊晉把藥瓶用力擱在桌上,氣道:“好心沒好報!”

聞芊抱着被衾聳肩,無辜道:“誰讓你不關門的。”

“眼下是這個原因麽!?”

看他那副模樣,似乎惱得不輕,她笑得歡樂:“真的生氣啦?”,言罷還頗為好心的安慰:“其實我一樣被我師妹撞見了,不比你好到哪兒去。”

楊晉別開臉不再理會她,只忿然轉身,摔門離開。

屋內聞芊還捧着那個小瓷瓶,自娛自樂地把玩,一副心情甚好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又言風月有時來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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