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日上三竿。

窗外的最後一點桂花在暖陽中簌簌而落, 細碎的花朵輕不勝風, 鋪成滿地碎金流銀。

聞芊在痛苦的宿醉裏醒來,頂着一頭散發, 稀裏糊塗地坐起身。

“呃……”

游月和菱歌正在給她收拾屋子, 聽到動靜便轉過頭。

“師姐你醒啦。”

游月把脂粉盒擺上,“換洗的衣裳在床頭。”

菱歌端起銅盆, “熱水也打好了。”

聞芊神情凝重地在兩個小師妹臉上打量了一圈, 捏着下巴沉思道:“奇怪,我怎麽回樂坊了?幾時回來的,為何一點印象也沒有?”

游月同菱歌對視了一眼, 毫不留情地捅刀子。

游月:“師姐你忘啦?”

菱歌:“你昨天喝醉了哦。”

游月:“一路上都在胡言亂語。”

菱歌:“還把樂坊裏的師弟師兄師姐師妹們統統抱了個遍。”

游月伸出手指補充:“連曹老板都沒放過。”

頭頂一道響雷劈下,聞芊将這幾句話在嘴裏好好的咀嚼了一回, 懷揣着一絲希望:“那當時, 樓大夫在樂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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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月搖搖頭:“不在。”

她聞言剛松了口氣,菱歌便在旁接話:“不過他已經聽說了,這會兒正在花廳等你。”

聞芊聽罷, 當下無力地摁住眉心。

完了……

只怕又要挨罵了。

她哀嘆着起床穿衣,不經意看見被褥上落下的桂花,花香濃郁甜膩,隐約勾起一抹不太清晰的回憶。

好似是在哪處繁華熱鬧的大街上, 周遭人群熙攘,極目燈火闌珊,滿世界酒香四溢。

聞芊向她倆詢問,“昨天我有非禮過楊大人麽?”

菱歌如實道:“沒有, 楊大人不在呀。”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聲,仍覺得奇怪。

嘴裏似乎有甜甜的味道。

會是甚麽呢……

秋風從院內吹進來,楊晉正伏在案前看卷宗,突然一激靈,偏頭連着打了三個噴嚏。

施百川聞聲自書架後探出個腦袋:“哥,沒事兒吧?可要添件衣衫?”

他搖搖頭接着查閱,“我不冷,不用麻煩。”

聞言施百川也沒多問,只見楊晉翻了一頁書,手便不自覺地在唇上來回摩挲,他狐疑地皺眉,心中暗想,大哥今天好像摸了一上午的嘴了,甚麽緣故?

手裏才把一卷書冊放回架子內,一個錦衣衛小旗便匆匆走進來,先朝二人施禮問好,随後方道:

“楊大人,有您的書信。”

他把案卷放下,“多謝……從何處寄來的?”

“京城。”

楊晉拆開信封,指背在嘴唇上輕輕撫了撫,信箋上墨痕微凸,筆鋒有力,是父親的字跡。他垂目上下一掃,神色從悠然變作冷凝,眉峰亦随之皺起。

施百川在旁奇怪:“楊閣老說甚麽啦?”瞧他不答,便自己湊上來看,匆匆一目十行,很快了然道:

“哦……他要咱們回京?”

楊晉這才合上信紙,語意不明地低低嗯了一聲。

“那太好了。”施百川并未察覺他表情有異,倒是對能返京分外欣喜,在屋內上蹿下跳只恨不能原地起飛。

“早就想走了,這江南水鄉太消磨人意志,連本地的錦衣衛講話都一股扭捏之态,看來看去,還是咱們京城好……是吧,哥?”

他發呆了一陣,才回神:“嗯。”

“诶,既然如此,總不能白來,我得抓緊時間買些特産。”言罷,便把活兒一丢,風風火火地往外跑。

楊晉垂眸将信箋丢回桌上,心事重重地支着額頭,默了半晌才靠在帽椅之中,仰頭輕嘆出聲。

要回京了……

霜降這天下了場小雨,城郊濕滑難行,不過短短幾日,棠婆的墓碑上已生了些苔藓,枯萎的棠花散落滿地。

樓硯拿小刀細細刮掉,在墳前放了些食水,雙手合十拜了拜。

他在廣陵已住了兩個月,今天是北上的日子。原本想留到月底,但因為京城有生意需要應付,不得不提前啓程。

聞芊和幾個小師妹将他送到城外,馬車停在木橋旁,樓硯望了一眼,含笑讓她們別再送。

“我明年還回來呢,這麽依依不舍的,可讓人不習慣。”

幾個女孩子滿眼的難過,牽住他衣袖,“樓大夫要保重身體呀。”

“樓大夫也別老想着師姐,反正她沒良心,要記得多想想我們呀。”

“就是呀。”

聞芊:“……”她暗自龇牙,這群臭丫頭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啊!

樓硯附和着笑了兩聲,面對外人倒還是維持他那副斯文儒雅,翩翩公子的面孔。

聞芊将包袱遞過去,“北京比南邊冷,我給你帶了兩件厚實的鬥篷,還有你常使的手爐,路上應該用得着。”

行李厚厚的一大包,從未見她如此貼心,樓硯甚是受寵若驚地背起那鼓鼓囊囊的包裹,剛要開口感激一番,就聽聞芊正色道:“可別忘了替我留意新出的妝粉。”

“……知道了。”

在旁的小姑娘替他招呼車夫來幫忙,他側目觀察聞芊的神情,懷疑道:“我怎麽覺得我要走了,你還挺高興的?”

“有麽?”她不以為意撚起一縷秀發。

“我走以後,你記得好好留意下身體,飲食要有規律。”樓硯不放心的開始絮叨,“凡事別逞強,不要弄傷自己,有甚麽事讓曹老板出馬就好了。”

“這世道不安穩,晚上切莫随便出門,記得少喝酒。”

“還有那個錦衣衛啊……”

聞芊翻了個白眼,崩潰道:“樓大奶媽!”

一幹少女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樓硯無奈的閉了嘴,盯了她一會兒,總感覺有許多話沒說很是難受,只好朝旁吩咐:“多看着你們師姐一點兒,知道麽?”

幾個年輕女孩子嘻嘻哈哈笑得花枝亂顫,“知道啦,樓大夫!”

他搖搖頭,終于轉身登上了車。

近年他幾乎年年都回來,同樣的戲碼看了不下十遍,故而面對離別,聞芊倒沒多少傷感,反而有點習以為常。

因為總是想着,橫豎他也會再來江南的,每一次的分開便不那麽珍惜了。

送走了樓硯,聞芊帶着師妹們返回樂坊,時候還早,客人不多,臺子上不過助興彈點小曲。

一進門遠遠地瞧見曹坊主坐在窗邊,捧着一封折子愁容滿面。

這位置是她的專座,平日裏,曹老板一向沉迷于巡視樂樓,哪怕得空也只是在二樓喝點小酒,若是坐了那個地方,便預示着“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是有什麽麻煩。

她打發師妹回房,要了壺清茶在曹老板對面坐下。

“怎麽了又?最近生意不是挺好的麽?”

一看是她,曹坊主嘆氣的聲音越發大了,一張臉像是剛出鍋的包子皮,布滿褶皺。

“可別提了,雲韶府的文書又來了,你自己瞧瞧吧。”他将折子推到聞芊面前。

“上次把三娘要走還是五年前的事呢,這回說是甚麽皇後五十大壽,宮中打算大辦,各地的樂坊得挑幾個樂師進雲韶府。”

聞芊把文書攤開來看,只聽他喋喋不休,“咱們這兒如今青黃不接的,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你了,可是你一走,聽雨樓不就成了空殼子麽?”

這東西她不陌生。

雲韶府是宮中教習音樂的官署,當初三娘就是奉召進京作琴師授藝,後來便久居北京,再也沒回過廣陵。

她轉着青絲沉默不語,曹老板卻在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表情,“你不會真想去吧?”

聞芊挑眉瞅了瞅他,“現在知道我要緊了?”

“姑奶奶,我可沒得罪過你啊。”他苦着臉賠笑,“這麽些年大家處得這麽樣,你也心知肚明,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就別為難我了。”

聞芊故意舉棋不定地拖長尾音:“此事嘛,我還得考慮考慮……”

“行,行。”他忙不疊答應,“那你慢慢考慮,不急,不急的。”

樂坊裏逐漸開始忙碌,曹坊主坐了一會兒,起身去招呼客人,臨走前還不忘給聞芊叫了一桌的吃食。

臺子上的小曲換了調子,旋律愈發歡快帶動着人群的情緒,不多時場面便熱鬧了起來。

她低頭拿湯匙在攪碗裏的肉羹,正發着呆,一不留神卻看到楊晉走進門。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的箭袖袍,長發高束,腰間沒帶刀,便少了些許戾氣,被樂坊紅豔豔的燈籠一照,眉目間染盡了和煦與溫潤,在四周的芸芸衆生裏顯得尤其突兀。

聞芊唇邊不自覺綻開笑意,當下伸手招呼:“楊大人。”

他似乎有心事,聽到聲音先是遲鈍了一下,轉目朝這邊望了一望,大概看清了是她,才默然地走過來。

“你……”楊晉剛要說話,發現這滿桌的菜,話到嘴邊又改口,“你還沒用飯?”

“曹大老板請的客。”聞芊給他騰出位置,“餓不餓?要不一塊兒吃?”

楊晉雖在搖頭,人卻已坐了下來,“有酒嗎?”

“花雕。”她翻開酒杯給他滿上。

“這幾天都沒見到你,你很忙麽?”

聞芊在他對面剝蝦,抓了把蔥花灑在醬料上,神情一派輕松閑适,楊晉看了一陣,垂眸轉着指間的青瓷杯,“還好。”

餘光瞥到他的小動作,聞芊挑起眉,擡手托腮,“有心事啊?誰招你生氣了?”

他搖了搖頭并沒回答,就在此時,身側走過兩個公差,曹坊主正陪着笑臉點頭呵腰。

楊晉抿了口酒,奇怪道:“作甚麽的?你們又惹官司了?”

“不是。”聞芊把手邊的折子遞給他。

黃绫的封面,內用京城所制的染黃紙,一看楊晉便知是诏書一類的牒文。

她簡明扼要地做了解釋,“按理說,這上京最合适的人選應該是我,畢竟目前樂坊內也就我有資格進宮授藝。估摸着,雲韶府那邊也是這個意思。”

楊晉拿着那份文書,微不可見地怔了怔,随即他将酒杯放下,側目看了聞芊幾眼,佯作不在意地抿唇,輕咳一聲。

“其實,近來我們也打算回京。江南到北京少說也有月餘的行程,你獨自上路倒不如結伴而行,有錦衣衛相送多少也穩妥些。”

聞芊微微訝然道:“怎麽,你也要走?”

“嗯。”

她不過吃驚了片刻便又恢複如初,只兩手捧起臉沉吟:“可是……我沒打算去呀。”

楊晉愣了一瞬,神色漸漸暗下來:“不是說,你是最合适的人選?”

“話雖如此。”聞芊發愁地搖搖頭,“但我走了,樂坊周轉不開,一幫師弟師妹們也還沒成氣候。”

他不再作聲,半晌才将酒水一飲而盡。

聞芊懶洋洋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執起楊晉耳畔的一縷青絲,随口調侃:“幹嘛呀這副表情,莫非是舍不得我了?”

聞言,楊晉難得沒有反駁,只是側過頭,将發絲從她指間抽走。

聞芊也不在意,歪頭輕嘆道:“早知你也要上京城,就該讓樓硯随你一起的,路上有個伴兒也好。想他一個文弱書生走遠路,我還真有點不放心。”

“那位大夫走了?”楊晉不由驚訝。

“是啊。”她低頭攪動着碗裏的羹湯,“就在今天。”

提到樓硯,楊晉突然想起一些事來,思緒輾轉片刻,終究開了口,“聞芊,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他輕聲道:“上次我看過你的卷宗,十年前你随白三娘來到廣陵,當時和你一起的,除了樓硯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呢?”

聞芊的動作明顯一滞,她嘴裏還含着肉羹,隔了良久方嚼了嚼,吞下去。

“他死了。”

雖早有預料,楊晉還是皺起了眉,語氣卻不可察覺地輕了幾分:“怎麽死的?”

“誰知道……病死的吧。”她說得輕飄飄,似乎也不欲多談這個話題,匆匆喝吃完了羹,沖他展顏笑道,“楊大人,你都快走了,聊這些多沒意思……來,我給你踐行啊。”

聞芊提起酒壺替他滿上一杯。

見她不願說,楊晉也不再深究,接過酒杯慢慢的品。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感受基哥一整章跌宕起伏的心境。

大家好像對上集預告想得太悲觀了一點……

無情的摧殘

當然是

棒打鴛鴦十八裏相送!

廣大青春校園電影必不可少的橋段之——剛剛戀愛男主就要出國留學腫麽辦!

_(:зゝ∠)_滿心歡喜聽到我芊也要上京,結果被澆了盆冷水,純情的小基哥內心被無情的摧殘【此乃上集預告的擴寫版(。

所以。

接下來就是一別七八年再相逢的狗血劇情了!!嗎……

新副本其實還沒開啓……

目前這是個過渡支線,并不很長,也不怎麽打怪。

為什麽會有這樣一個劇情呢,主要是因為……

【聞芊:我的禦用奶媽離隊了qaq】

【樓硯:……現在知道我的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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