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見過了慕容鴻文引以為傲的清涼山莊, 這個以花聞名的梅莊就不那麽出衆了。

遙遙望去, 的确有成堆的紅梅,就是有不少長得太放肆, 還探出了牆頭, 寓意不是那麽友好。

聞芊一行下了馬車,由梅莊的家仆領着, 走過小石橋, 沿着複道回廊一路來到花園。

園子在小東湖的對岸,中間是大片水榭,假山砌成的小徑旁栽了四季常青的桂花和夾竹桃, 嫣豔的紅梅在碧綠中掩映,霜雪下有勃勃生機。

此處大概就是整個莊子的精髓所在了, 四周的亭臺樓閣內擺滿了茶桌果點, 沿途不時着有幾盆精心修剪過的小盆景,那些赴約而來的文人雅士們正湊在花木前細細端詳,端詳夠了的就戳在一旁鋪紙研磨, 寫詩的寫詩,作畫的作畫。

乍然看去的确是詩情畫意,有模有樣。

聞芊雖也愛風雅之事,彈些辭藻華麗動人的小曲, 但對附庸風雅卻沒什麽興趣。她是典型的外行人看熱鬧,比起賞花吟詩,倒不如糕點茶水更讓她感興趣。

今日無風無雪,也不見陽光, 昨天結在花枝上的冰霜還未消融,壓在梢頭沉甸甸的。

楊晉正伸手細細地将雪沫彈去,腳下卻有人扔了粒石子,他未及擡頭卻也猜得到是誰,轉過眼時唇邊不自覺含了笑意。

聞芊正站在石亭內朝這邊招手。

“作甚麽?”

他幾步跳上臺階,先環顧了一圈。

亭中放了只炭盆,桌前的爐子上還溫着酒,因此盡管身在冰天雪地,倒也不覺得寒冷。

聞芊兩手背在後,像是藏了甚麽,一臉神秘地沖他歪頭眨眼,“猜猜看,我找到了甚麽好東西。”

楊晉笑了笑,如實搖頭:“猜不出……是甚麽?”

好似對他也沒抱太大希望,聞芊當下把手繞了回來,銀花荷葉盤內疊羅漢般重了一堆的糕點,花花綠綠的很是賞心悅目。

“看,驚不驚喜?”她把盤子放到石桌上,提起腳邊的酒壺,“我方才嘗了一塊,味道還不錯,就是稍微硬了點。”

石凳鋪了軟墊,但仍有絲絲微涼,聞芊将盤子往前一推,“桂花、綠豆、紅豆和芝麻,吃哪種?”

楊晉随她在旁坐下,聞言道:“桂花……你去哪裏找的?”

她順手撿了一個遞過來,翻開杯子滿上熱酒,“這主人家出手挺大方,前面的水榭放了不少,可惜這些人忙着吟詩呢,連看都不看一眼。”

楊晉方才朝四下望了望,總覺得在滿園的陽春白雪下他們倆這酒池肉林顯得太過扞格不入……

“人家都在賞花,咱們在這兒吃東西,會不會不大好?”

聞芊輕哼一聲睇他,“要面子那就別吃,反正我不管,從早上到現在我一口沒動呢。”

楊晉聞言怔了怔,忙将手裏的桂花糕又放了回去,撥了大半給她,“那你多吃些。”

“我才不是你。”聞芊起身摘了兩朵梅花,回頭道,“這麽甜,吃兩塊墊墊肚子就行了。”

她把花一人一朵灑進酒杯中,“來,梅花酒。”說着便抿了一口。

為了寒冬裏暖身,壺中盛的是燒刀子,兩杯下去四肢百骸很快舒展開來,楊晉陪她飲了一會兒,轉了轉酒杯,也覺出這水後勁略大,出聲提醒道:“少喝點,這酒容易醉的。”

“小看我啊?”聞芊不在意地瞥了瞥他,揚眉一笑,“姑娘我在樂坊混了十年,幾時喝醉過。”

她口氣實在不小。

楊晉卻驀地想起那一日在廣陵城槐楊河畔的情景,望着酒水的眸中漸漸浮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聞芊支着下巴在對面盯了他半天,懷疑道:“诶……想什麽呢,忽然笑得這麽猥瑣?”

“……”

他只好啼笑皆非地搖頭,“沒什麽。”

亭外開得正豔的紅梅在細碎的北風裏輕輕搖曳,兩人就着一盤甜爛的糕點不知不覺下了一壺烈酒。

聞芊走下臺階時,臉頰已顯出淺淺的酡紅,她精神還挺好,因為燒刀子的緣故像是周身寒暑不侵,腳步輕快地撫過道旁的梅花,抖落一地的水珠來。

楊晉在她後面慢慢跟着,就見她忽的掐了一小枝花,忍不住道:“又折?”

“方才那是下酒的,這個不一樣……”聞芊放到鼻下輕嗅,笑着遞給他,“拿着。”

他雖接了,卻在指尖滴溜打了個轉,想起來她似乎一直很喜歡摧殘草木,不禁問道:“花開得好好的,何必折它呢?”

聞芊不屑地輕哼,眉宇間有淡淡的醉意,“沒聽說美人要有花相襯的麽?古來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還要烽火戲諸侯,而今我高興了就想折花,會有大把的人心甘情願擺在面前讓我折騰……算了,說了這些你也不明白,不解風情的男人。”

她轉身,“我瞧你姐姐去了,過會兒來找你。”

楊晉笑着點了點頭:“嗯。”

在這冷冬裏,她胭脂色的衣袂像是點了把火,柔軟的白狐貍毛和周遭的雪景幾乎融為一體,饒是衣衫如此厚實,卻依然看得出其中纖細玲珑的身段。

聞芊走過去的時候,身側的兩個年輕公子的眼裏滿含驚豔之色,情不自禁發出一聲贊嘆:“這是哪家的大小姐?從前怎麽沒見過?”

有人猜測道:“莫非是才到濟南府的?”

“有這個可能。”

“要不,你去問問……”

二人正交頭接耳之際,冷不防看到楊晉側過頭來,他右手還捏着那朵小花,左手拇指卻已摁在腰間的佩刀上,“噌”一下撥開了些許。

刀光锃明瓦亮,直逼雙目。

後者很快知情識趣的閉了嘴,腳底抹油地默默溜了。

頭頂的花枝被風吹得簌簌作響。

楊凝站在這片園子裏時,有種芒刺在身的格格不入,她平日很少脫下錦衣衛的那層皮,好似換了裝束,就會更加清楚的發現,自己與同齡人那些明顯的區別。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會非常,非常的在意自己的年紀……

由于常年在濟南府走動,認識她的人并不少,出于對錦衣衛本能的畏懼,以及對楊凝會出現在這種場合的震驚,四下裏的人皆不由自主地望了過來,然後又不動聲色地往別處挪上幾步,頗忌諱地掩嘴低低耳語。

她餘光看在眼中,只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

就在此時,背後忽聽得冷風嗖嗖,似有什麽東西奔來,擔心是誰偷襲,楊凝正要習慣性的去握佩刀,可惜摸了個空——她這身裝扮根本無處放刀。

短短的遲疑間,那人已兩手挽住她胳膊,直将她摟了個趔趄。

待側頭看清來人,楊凝輕聲喚道:“聞姑娘……”

聞芊懶洋洋地把下巴擱在她頸窩,“方才找你弟弟玩兒去了,怎麽樣,逛得還盡興麽?看上哪家公子啦?”

楊凝微怔半瞬,忙擡手擺了擺,“你別這麽說,我來并不是想……”

“知道。”聞芊不在意地伸出兩指在她臉上輕輕一捏,随即朝旁輕啐,“這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白臉哪兒配得上你。”

楊凝長這麽大就沒被人捏過臉。

她還未在驚愕中回過神,腦子裏已冒出無數禍國殃民的妖妃模樣來,随即又生出些幽微的羨慕——像聞芊這樣健談又漂亮的姑娘,想必無論在何處都很讨人喜歡。

“好了,放輕松點。”聞芊把她緊繃的兩只手臂擡起,活動肌肉般拍了幾下,“不要那麽嚴肅嘛,又不是審犯人。”

楊凝低低嗯了聲,在她長袖擺動時瞧見了腰上的制牌,疑惑道:“這個不是阿晉的……”

“哦。”聞芊笑着把穗子一提,在手裏轉了幾圈,“他打賭輸了,拿給我玩幾天。”

“……”

大概是覺得這個堂弟多半沒救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楊凝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沿途只聽得聞芊嘀嘀咕咕的給她講各種花木景觀。

突然間,多年養成的警惕與直覺令她不由地停了腳,倏地回頭往遠處高高的屋頂上望去。

蒼茫的天幕裏是檐角獸清灰的身形,半邊臉都帶着霜,和一旁瑟瑟發抖的樹枝鋪成一副凄涼的冬景。

聞芊順着她視線瞧了一陣,奇道:“怎麽了?”

楊凝把黏在屋檐上的目光撕了下來,搖頭說沒事,“走吧。”

就在她轉身後不久,施百川才從樹後探出腦袋,心有餘悸地松了口氣,好懸沒被她發現。

他仍在原處盤膝坐下,瞧着楊凝時,神情卻暗了一暗,歪頭靠在樹幹上,漫無目的地想着:“她怎麽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這個季節開的花實在不多,轉來轉去全是梅花,瞧久了也膩味,聞芊正掐完一枝才折的臘梅,剛伸手去牽楊凝,發覺她指尖微涼。

“穿少了?”

“也還好。”她不以為意,“不算冷。”

“無妨,我去給你拿點酒暖暖身子。”聞芊把花給她,說着就往回走。

知道不管是誰要拒絕她大概都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楊凝只好笑笑,拿着尚幸存兩三朵的花枝,舉目環顧四周。

隐約沖破重雲的日光淺淡地從錦繡成堆的各色梅花裏照下來,在青磚上晶瑩閃爍。

她聽得幾縷清脆靈動的弦音自花叢後傳出,點點滴滴像是落雨之聲,便不由尋音而去。

緊挨着回廊的水心亭內,有個年輕的小姑娘正懷抱一把香紅木制的琵琶低頭在練琴,身側亦坐了個年長的男子以筝相合。

雙樂争鳴,曲音綿長婉轉,惹不少人駐足傾聽。

楊凝也站在石亭前,看着那女孩子纖細修長的手指翻花般在琴弦上撩撥,勾出一段大珠小珠落玉盤。

然而一曲分明未終,她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唇角往下一壓,五指摁着琴弦,将聲音戛然而止。

“我不彈了。”

那邊,楊晉正抱臂立在湖岸出神,瞅見聞芊跑過來,這才轉了身。

“還有酒麽?”她舉起兩個空杯笑着晃蕩幾下,“你姐要喝酒,快滿上。”

“究竟你是要喝還是她要喝?”他無奈道。

“好吝啬,我沾沾她的光不成麽?”聞芊催促道,“趕緊呀,一會兒該涼了。”

楊晉只好接過杯子,任勞任怨地提起酒壺。

水心亭中。

上好的雕花琵琶被人賭氣般往案幾上一扔,險些沒壽終正寝。

“我不彈了!”

對面的男子颦起眉,卻只是柔聲呵斥:“阿敏,別胡鬧。”

“怎麽就胡鬧了?”符敏噘着嘴,不服氣地冷哼,“我的琴,為甚麽要彈給她聽。”

楊凝眼睫微微動了下。

男子摁住她的手,悄悄使眼色。

後者卻并不領情,眼見話已出口,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睇了過來,自然而然是沖着楊凝去的,“難道不是麽?誰不知道她是來幹甚麽的。”

符敏把男子的手甩開,“咱們好好的詩社,全被她給攪和了。”

“楊家有權有勢就了不起?”她站起身,借着臺階的優勢居高臨下看她,“為了你一個人,還得讓花先生大費周章特地辦一場賞花宴。

“我們這裏是談詩,談畫,吟風弄月的地方,不是你們錦衣衛那些打打殺殺的校場,沒人歡迎你。”她倨傲地揚起眉,“音律,你懂嗎?”

也許是沒有穿官服的緣故,楊凝一動不動立在那裏的時候,并不似以往走在街上那麽盛氣淩人,反而像是因理屈詞窮看上去有些難以言喻的蕭索。

聞芊正端着兩杯酒站在不遠處,冷着臉歪頭看這一幕。

實話講,在濟南府的地盤上,敢和錦衣衛如此說話的,不是活膩了就是腦子進了水,她知曉楊家若是願意能有一百種法子治她,可約摸是多飲了兩杯酒,聞芊此刻火氣一上來,便很想教一教這姑娘怎麽做人。

她把兩杯酒往旁邊一扔,兩只墨玉杯迎來無妄之災,當即碎得四分五裂。

楊晉還沒從愠惱中回神,就見聞芊一面大步上前,一面解了肩頭的鬥篷朝後擲來,他愣了一愣,忙伸手接住。

她裏面只穿了件襖裙,上白下紅,很是單薄,每一步卻沉穩有聲。符敏尚不及反應,聞芊已經上了臺階,扣住她手腕朝跟前一拽,語氣陰冷。

“誰告訴你楊家人不懂音律的?”

她睥睨無雙地勾起一抹弧度,“就你這點琴技也好意思拿出來讓人品評?”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落雪聽梅》早就是玩剩下的了。”

符敏暗暗咬牙抽手腕:“口氣倒不小,你算楊家什麽人?”

聞芊松開五指,解下那塊錦衣衛的腰牌,啪一下響當當地拍在桌上。

“我楊晉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楊家人是怎麽彈琴的——拿來。”

楊晉:“……”

果然是喝多了。

她一把将琵琶在掌中翻了個圈斜斜抱穩,偏頭挑釁地沖符敏一笑,左手輕按住琵琶頸,右手五指在弦上撥過去。

剎那間,一連串幹淨的掃弦力拔山河般洶湧而來,頃刻席卷了滿場靜若處子的梅花,好似整片林子的枝頭都跟着一股無形的勁風莫名的抖了抖。

連被冰封住的小鏡湖也為之一顫。

符敏在看到聞芊取出腰牌時,只當她同楊凝半斤八兩是個只會砍人的錦衣衛,可在這首武曲輪指的弦音蹦出之後,她才發覺了明顯的差距,并且生起一個不安的念頭——“這是個高手”。

楊晉并不是第一次聽她彈這種激昂的曲子,但或許是在醉酒下,曲調顯得更加放縱,铮铮裂帛聲中有排山倒海的殺氣,铿锵利落帶着極強的節奏,一段幾近瘋狂的搖弦幾乎引出數萬場千軍萬馬。

甚至在她擡手在琵琶上打節拍時,連四下裏的觀者也随之點了下頭。

楊晉懷抱她的外袍,看着聞芊在這個只屬于她的戰場上大殺四方,氣吞萬裏,好似天地洪荒皆可以踏在腳下,張狂得不可一世。

他看着看着,眸中便忍不住漸漸蕩開笑意。

忽然,在這騰騰的殺氣裏混進了一縷悠揚的洞簫聲,乍然聽去雖和刀光劍影的弦音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韻味,卻意外的能融合在一起。

楊晉微微側目,青石板路的盡頭,有人持簫而來,玄色的長衫如雲似霧。

盡管不知從哪兒來個想和鳴的,聞芊正玩得高興,也不怎麽搭理,仍按自己的節奏彈,只由得此人轉換曲風想盡辦法來配。

琴簫交織追逐,在最後的泛音裏收了尾,留下長長的餘聲。

符敏像是已經呆住了,目光怔怔地盯着虛裏看。

聞芊彈完了也沒做出多高深的模樣,随手将這把做工精致的琵琶又給她丢回了原處,側過身倨傲道:“聽到了?”

“我們楊家人練武曲,都是用刀鞘撥弦的。音律,你懂嗎?”

作者有話要說: 實力寵姐姐。

百合無限好,只是生不了!

【……】

好吧,是實力寵夫!

看完這章應該可以明白我寫的時候有多卡了吧……

畢竟是賊難寫的彈樂器部分和姐姐這個賊難寫的人設。

【我好像真是所有的姐姐都寫得非常坎坷啊!一定是個魔咒……】

咳,磨完不堪回首,往後再來慢慢修。

麽麽啾!

本章琵琶的參考BGM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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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乃抖腿神曲,不用謝我,請叫我雷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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