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花神洛春
第14章 花神洛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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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頭的洛春,對阮綿的遭遇一無所知。
他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意識地回想小羊說的話,覺得去鎮上的枯燥路途都有趣了很多。
但這種快樂在進入教堂後戛然而止,堆積成山的書本在等着他。
洛春為了能早點回去,壓縮了睡眠和吃飯的時間,沒日沒夜地做,竟然也用了一周餘。
這也導致他精神高度被壓迫,在工作結束後一心想回帕帕恰山谷,但卻沒撐到去找小羊,在跨進家門後便縮到床上睡了過去,斷斷續續地做起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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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春的夢不連貫,但做得很漫長。
夢裏他還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兒,喜歡赤着腳從山脊處奔過,張開手抓住陽光。
于是四周的風都朝他襲來,兩側的花便向他盛開,好像是他帶來了春天。
他用眼睛記錄青稞顏色的變化,用手指去試探春水消融的溫度,用腳印丈量過山的形狀,也站在風車頂俯瞰村莊的模樣。
他跟着上一任快要退休的花神——他名義上的母親——學習技能、認知世界,嘗試召喚出聽話的藤蔓,發出花朵能聽見的聲音,再輕松消滅一株植株的生命。
從植物的角度看,他更像一位不講道理的死神,被觸碰到莖葉便會死亡,被撫摸到花瓣便加速枯萎,所以為了能在這片土地上紮根,最好是順着他的心意,聽到他的聲音便迅速盛開。
花神花神,洛春落春,他的職責是讓春天按時到來,讓所有不合規矩的枯敗。
洛春不喜歡這樣,他想成為受人愛戴、溫柔善良的神,可是他力量太弱不夠讓人折服,近似于威脅的手段又太過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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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花神洛春其實并不喜歡春天,他希望冬天再漫長一點,雪再厚一點。
只要春天來得遲、更遲,他就能永遠無憂無慮,只用想明天朝哪個方向奔跑,不用做不被鮮花喜愛的神。
大概是他還是個小孩的緣故,世界總是傾向于他的。
于是有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風雪連天,視野內的一切都是雪白的。
他混亂的夢裏颠三倒四,混混沌沌,将腦海裏所有純淨白色的東西都聯系起來。
譬如那一年的雪、飛鳥的羽毛、驟然直視的太陽、無端崩塌的鹽堆、有序排列的蛛網、掉落的粉筆灰燼、被曬得蓬松的棉花。
還有偶然遇見的潔白生靈。
洛春至今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應該是被動物放棄的幼崽,孱弱又倔強,在茅草堆縮成一團,微弱地呼吸着。
風雪那麽大,每一朵落在他身上的雪都是負擔,能壓垮他的身體,掐斷他的呼吸。
他看起來可憐極了,每一次喘息都需要全身的力氣,且即便如此,也難以帶來足以支撐自己的能量。
當時還很小的洛春,不知所措、害怕無比。
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他不可能在流浪的途中帶一只體弱的動物一起,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救助一只瀕死的動物——或者說,怎麽讓它能扛過這個冬天啊,食物、水源、還有弱肉強食的法則,它的身體如此瘦小,到底能怎麽撐過去呢?
上一屆花神希望他少一點同理心,花自然會枯萎,動物最終會老去,不要對自己沒有辦法掌控的事情傾盡心力、過分上心。
于是那一天的洛春,猶豫又猶豫,躊躇再躊躇,最終只是取下外套和圍巾,一層一層将它包裹住,然後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別往後看、別繼續想。
好吧。當時獨自在雪地裏奔跑的洛春閉緊眼睛,在心中祈禱。
冬天還是快快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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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春覺得自己這些個夢很沒有動機,但總是翻來覆去地出現。
有時是那團生物痛苦喘氣的模樣;有時是圍巾落在破碎的雪地裏畫面,好像是沒有流幹的血;有時是奇怪的第三視角,呈現了整個他逃跑的過程。
在洛春回來的時間裏,這些夢反反複複入侵,導致他完全得不到睡眠帶來的放松感。
所以這一天洛春醒來時,心情也稱不上很好。
他籲一口氣,從窗外看出去,風景蕭瑟無比,樹葉掉落,植物休眠。
這已經是他連續睡不好覺的第四天,屋前依舊空空如也。
這倒也是,洛春沒有告訴小羊自己已經回來了,加上這幾段夢做得別別扭扭,嚴重影響了他的精氣神,他總想等着狀态好一點再去找小羊。
說來也奇怪,這只沒太有邊界感的小羊擅自闖入了他的領地,但也沒做太多不講禮貌的事情,早些時候甚至是放了東西就走,像在單方面示好。
而洛春相處下來也感覺他并不壞,并沒有産生不舒适,相反有種惬意感。
以至于在小羊只是缺失幾天,都讓洛春從奇怪的角度覺得不适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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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以後,帕帕恰山谷的氣溫驟降,低溫讓洛春更加萎靡不振,覺得今年的冬季漫長且寒冷。
在小電龍來串門時,洛春告訴了他這個想法。
小電龍幾乎是立馬吐槽了他:“怎麽會呢,今年明顯是個暖冬。”
“去年可冷了,很早就開始下雪了好不好。”他當自己家一樣大咧咧地坐上洛春的沙發,伸手去夠茶幾上的餅幹,“而且你不是不怕凍嗎,啥季節穿個褂子就能到處跑,以前怎麽不見你關心溫度。”
那餅幹是洛春這幾日烤給小羊的,特意選擇了雲朵的圖案,還畫了棕色的小角。
但很可惜小羊并沒有吃到,餅幹反複烘烤回潮,口感已經變得怪怪的。
于是洛春只是蹙了蹙眉,但并不吭聲,任由小電龍去吃了。
“對哦,雷澤利下雪了。”小電龍把那碟變質小餅幹都吃光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扭頭問,“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嗎?”
“不去。”洛春頭也不擡地拒絕了。
他沒什麽出門的興致,再加上聖誕節就要來了,洛春還一直在充當聖誕老人的工作,給帕帕恰山谷的生靈送禮物。
他今年準備做一點手工制品,招來一堆藤蔓綁着毛線扭來扭去做圍巾帽子一類的過冬應急物,自己也捏着兩根棍子笨拙地練着鈎針。
尖尖的形狀,好像是給小精靈帶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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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電龍在洛春家裏坐了一會兒,站起來看洛春的藤蔓是怎麽進行流水線工作的,擡手去把毛線團滾得到處都是,被兇了之後又癟着嘴收起來,然後再問了一遍他去不去玩。
再又一次得到洛春拒絕的答案之後,他一氣之下把藤蔓辛辛苦苦編的圍巾都給拆掉。
然後振振翅膀飛快地逃了。
洛春的藤蔓連忙追着他抽,洛春捏捏眉心,認命地把散落的毛線團起來。
他收完好一會兒,再一擡頭,才發現天已經全黑了。
小電龍早就沒影,周圍無聲無息,前些天挂的小桔燈亮得晃眼,把沸沸揚揚的細微飛塵照亮。
——下雪了。
帕帕恰山谷的雪都是內斂的,暖冬來的第一場雪沉默且細膩,在下降的過程中便迅速融化,在天地間沒留下自己來過的痕跡。
窗戶上留了一層朦胧的霧氣,洛春看了一會兒,慢悠悠地向門口走去。
融化在臉上的雪在舔舐體溫,洛春哈出霧氣,一直走出了自己家門口的小徑才察覺到冷。
小電龍說錯了,其實花神也是會冷的,只是他的體溫感知系統通常比較慢,冬天也喜歡呆在家裏,不用理會寒冷。
他毫無目的地往森林裏蹿,沒有走往常的道路,因此偶然走到了平時刻意會避開的地方。
這邊是一片山茶地,洛春察覺到時立即想離開,但還是遲了一點,靠近他的幾株茶花已經開了起來。
極致的白色,花瓣大而妖冶,甚至違背了生長趨勢,近乎殷切地向他盛開。
畢竟現在還遠沒有到花茶的花期,花蕾也只有米粒大。
但洛春卻不是很開心。
他不像平時那樣笑得溫柔,眉眼都放得很平,睫毛上沾了雪,有種不同于往日的清冷。
但雪融化之後,又感覺他似乎很難過。
他一身白衣,沒有束起的長發被風卷起來,在純白色的山茶前方兩米處站定。
“......我不是故意發出聲音的,我不是想要讓你開花。”很久之後,他才低聲喃喃。
只是聲音輕得近乎只有自己能聽到,也不知是在和誰說話。
山茶花被風吹得搖曳,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
吐出的字符變成霧氣消散,洛春的指尖耳垂都被凍得有些發紅,依舊沒太多表情,顧不上有多落魄,只是想要離開。
他在轉身時踩碎了樹葉,咔嚓一聲。
随後聲音越來越密集,咔嚓咔嚓,狂亂地響起,由遠及近,像是有什麽踏破冰面、沖出寒冷、義無反顧地向他跑來。
“原來你在這裏呀!”聲音的盡頭,是一聲喜悅的呼喚。
不知從哪裏奔來的小羊,氣喘籲籲,眼睛盛着光,滿懷欣喜地向他靠近:
“終于找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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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我好開心喔!”奔跑的餘韻沒有降下去,阮綿還是很興奮,在洛春面前左右反複跳來跳去。
“我都不知道你回來了!你都沒有告訴我呢!”
他話是這麽說,但完全沒有責怪的意思,還在向洛春解釋自己是怎麽找到他的:
“我好想和你一起看雪,就想碰運氣跑到你家門口看了!我看到燈是亮着的,但是敲門又沒人應,所以就四處找了找!”
他急急地講:“雪有點小,我總擔心我會錯過,所以變成了小羊,這樣子跑起來會快一點。”
“太好了,我還以為要很久才能找到你呢。”阮綿眼裏晶亮,在漫天的雪中,卻只容得下洛春,“我是幸運小羊耶。”
他忍不住笑,小聲說:“先生,我好想見你喔。”
洛春愣在原地沒有反應,感官逐漸被寒冷侵蝕,他連聽覺都變得遲緩。
“但是也沒有一直想。”阮綿尾音很輕,很快給自己辯解。
“我一般早上想一會兒,晚上想一會兒,中午想之前,還要先琢磨一下今天去吃哪個山頭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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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綿太開心了,他感覺這是十二月來最美好的一天,帕帕恰山谷的生靈都在期待一場雪。
他用鼻尖頂碎一塊,激動到顫抖地發出叫聲,正想着和洛春一起玩,仔細看才發現對方臉上沒太多表情。
阮綿這才意識到他有點不對勁,走近了仰起頭擔憂地看他:“先生,你怎麽不開心呀?”
他變成小羊時矮矮的,只能抵達洛春的膝蓋,仰起頭時恰好看見他凍紅的指尖。
于是他站在石頭上,努力踮起腳把自己的毛往洛春掌心裏湊。
“先生,你是不是很冷呀。”他嘀嘀咕咕地說,企圖把自己的體溫轉移到對方掌心裏去。
他弓起背,讓洛春的手指全都裝到自己絨毛裏去:“這樣子的話,會暖和起來嗎?”
洛春僵硬地活動手指,被迫觸碰到阮綿背上的細毛。
他的感溫系統實在是過于遲鈍,在緩慢升溫的過程中漸漸回神。
他木讷地意識到,他好像就是為此而來的。
他是為此才來的,是為了這一刻,在下了第一場雪的森林裏,與阮綿一起,正式慶祝冬天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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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春垂下眼簾,看阮綿被凍紅的耳尖,有些自欺欺人地想:
今年的冬天就是要冷一點。
就是因為這麽冷,所以才需要溫暖的事物來捱過這場寒冬。
比如熱騰騰的烤雪梨、比如加了三勺蜜的柚子茶、比如剛出爐的貝果、比如有柑橘香氣的橘色小燈。
再比如柔軟蓬松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