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說情愛的表白
第23章 不說情愛的表白
157
阮綿對過去的事情忘得太多,唯獨對那天記得格外清楚。
他甚至不知道這是幾年還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只知道當時的自己還屬于幼年期的小羊。
他有哥哥姐姐,都比他強壯健康——或者說是阮綿太弱小了,生長慢、動作慢、思維慢,并不屬于在正常的範疇。
所以在被遺棄的那天,阮綿都沒有意識到。
他總是比其他小羊慢半拍的腦袋,在湖邊的草垛上,等到寒風透骨、四肢冰冷時才想明白,原來母親反常地用額頭這麽親昵地蹭他,是在做最後的告別。
于是小羊開始後悔起來,他将身體團成一個圈,努力想回憶母親都說了什麽。
但實在是很可惜,阮綿第一次來到新的領域,腦子裏裝的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湖水裏湧動的溫度、樹蔭下堆積的落葉、可以撒潑打滾的大草坪。
因此他并沒有認真聽,呆滞地望着母親的唇在眼前開合,心思早跑到九霄雲外去。
該好好聽講的。阮綿将身體又團緊一些,極力想保留住淺薄的溫度,無不懊悔地想到。
這是他最後的念頭,然後意識開始消退,聲音模糊,呼吸滾燙,腹下積雪傳遞的濕冷将整個身體都吞滅。
他多半是會死去了,他的母親選擇不太殘忍的方式,在透明的湖邊凍死,能算作是對冬天的答複。
阮綿閉上眼睛。
他在死亡的邊緣,腦子裏不斷地回溯母親離開的背影。
Advertisement
她到底說了什麽呢?他想,會不會說了像要吃好好生長的小草、要好好照顧自己類似的話。
他無盡懊悔,無限難過,笨拙地想補償自己愚笨的錯誤,以亡羊補牢的方式拼命去聽、拼命去記。
所以這一次他聽得很仔細,辨認雪花垂落的聲音、風雪刮來的痕跡、自己笨重的呼吸、樹葉凋亡的預兆、還有奇怪的動靜,嘎吱嘎吱,像咬掉一口鮮嫩飽滿的竹筍。
是什麽聲音呢?小羊想不明白,安靜地等待對方勻速向自己靠近。
是不是死神啊?他這麽想到,聽說臨死前能看到的,會拖着巨大的鐮刀,是不是落在地上就是這個聲音。
然後聲音停住了,鮮血淋淋的閘刀沒有下來,取而代之蓋下來的是什麽柔軟的東西,厚厚的,很溫暖,不像雪。
他想知道這是什麽,這個能帶來熱度、驅除寒冷的事物是什麽,那個向他靠近的、溫暖柔軟的又是什麽。
但他努力睜開眼睛,還是只能看到蒼茫的白,張張嘴唇,也已經沒有力氣發出聲音了。
于是阮綿拼命去記住了,呼吸的頻率、腳步的力度、好聞的氣息、散發的溫度。
他把這當做絕望的安眠劑,是死亡前的最後一支幻想,将看不見的全部全部,統統裝在記憶的最深處。
最後小羊閉上眼睛。
158
再睜眼時,眼前是一只鹿。
馴鹿的态度都不算友好,藤蔓編織的屋子裏彌漫着難聞的草藥味道,見小羊醒來二話不說,端起碗就灌他一碗。
那只鹿明明生得很漂亮,但眼神總是警惕且不耐煩的,但估計是看小羊沒太大威脅力,在他乖乖喝藥的期間,草草為他解釋。
簡單說來,是她在家裏聽見了外面跑動的聲音,出來又看見人類的腳印,放心不下便順着腳印跑去,結果就發現了躺在雪地裏的小羊。
“你怎麽回事啊?森林裏的大多數動物不是三天前就遷徙了嗎?”她一針見血地說道,“你是被遺棄了吧,怎麽被丢下了還呆在湖邊,自己不知道找地方去嗎?”
阮綿唇角還沾着淺棕色的藥劑,還在慢騰騰地等待舌尖的苦味下去。
“你以前住在哪兒的?叫什麽名字?”在這期間對方已經接着盤問。
“會不會講話?”脾氣暴躁的馴鹿見不得他這幅迷瞪樣子,沒等到答案便三兩句把話說完,“等退燒了就走,我這兒沒地方給你呆。”
“哦,還有這個,是你的吧。”她把挂起來的紅色圍巾丢過來,“圍巾還不錯,軟綿綿的。”
小羊眨了眨眼,蹭着陌生的面料,思緒後知後覺地連起來。
于是他驟地擡頭,濕漉漉的眼珠望向馴鹿,唇心微動,按照對方剛才的發音重複了一遍。
“阮綿。”他如此臨時地給自己取了名字。
“我是阮綿。”
159
阮綿在退燒之後便離開了馴鹿的住處,帶着自己的新名字和紅圍巾,順着月亮湖走了一圈,在森林西部發現一棵老桃樹,便在此住了下去。
他運氣很好,用幹草垛和紅圍巾撐過了冬天,有時候找到食物尋到草藥,也會千裏迢迢繞遠去給馴鹿。
他如此安定地生活在森林的角落,沒想過出去走走,也沒想過混入羊群再結交朋友,過着撲撲蝴蝶也能快樂一整天的生活。
直到八年前,花神洛春住進了帕帕恰山谷。
160
夾雜白色顆粒的風灌過來,阮綿猛地回神,意識到洛春還在等他的回答。
他張了張嘴,不知從何說起。
“......先生,大概在八年前的時候,我聽說帕帕恰山谷住了一位神仙。”最後阮綿決定另起話題,答非所問,“據說生得親和,性格溫柔,總是笑眯眯地出現,但是也很有邊界感,感覺對小動物只是喜歡,并不想要我們入侵你的領域。”
“所以在興奮勁過去之後,大家就都将你當神明對待了。”他講,“尊敬着,仰慕着,喜愛着,但是不會輕易去觸碰,默認過多的接觸會招來禍患。”
“至于我。”阮綿頓了頓,無措地攪動手指,“我以前對你不感興趣......或者是說我對這些事都不感興趣。”
“我能獨自生活得很好,小的時候在斜斜的山坡上能滾一下午,長大一點了能開開心心地撲蜻蜓,能變成人類後就背着我自己做的竹簍去找小蘑菇。”
阮綿停了一下,發現洛春的手指已經被凍得有些紅了,于是上前一步,用掌心将他的雙手捧住。
“我在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快樂。”他說,“先生,在這一節點裏,我感覺是你來了。”
161
這是不說情愛的表白,不曾給人類打過交道的小羊大概是不明白的。
于是他只是接着想,接着講。
“我是在七年前的聖誕節才真正見到你的,那天我第一次去鎮裏,回來得太遲了,森林裏黑漆漆的,我找不到方向,就往亮着的地方跑。”
“我就剛好看見你在放蒲公英。”
那年的冬天雪很大,窗臺前的楓樹還矮矮小小,花神家裏的牆還是泛着青的灰色,在草地都還處于休眠期的寒冷天氣,他卻穿得單薄,安靜地在門前放蒲公英。
那時的洛春頭發還沒有留長,在瑩白的光下,整個人都柔軟得不像話。
風将他的劉海吹起來,蒲公英上的絨毛細密地抖動着,像阮綿睫毛顫抖的幅度。
普魯斯特效應下的記憶帶着熟悉的氣味,與眼前的這個人相同,內斂、舒适、溫和,像帕帕恰山谷春天第一支盛開的小黃花。
在那一瞬間,奇妙的聲響在阮綿耳邊炸響。
空間似乎都被拉長扭曲,畫面一幀一幀地從眼前閃過,漫長得能讓他記住每一個細節。
——原來是他啊。
阮綿這樣想到,手指無意識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似乎想要以此蓋住太吵的心跳。
原來他是長這樣的啊,叫什麽名字?聲音是怎樣的呢?笑起來是什麽樣子?頭發有多柔軟?擁抱起來是怎樣的溫度?喜歡的食物是什麽?有沒有讨厭的生物?
......還記不記得以前那只快死在雪地裏的小羊。
162
洛春的手指很冰,阮綿這一次能夠切實地感受到。
他用指腹揉撚對方的指尖,眼睛圓潤晶亮,一錯不錯地望向洛春。
“先生,關于你有沒有救到我,我其實不知道怎樣回應才是你想要聽到的答案。”他這時候才回答洛春的問題。
“但是,我以前從沒想過要挺過冬天,也沒想過要再見你一面。”
“我後來問了馴鹿,她說我這是通俗意義上的一見鐘情。”胸中的情緒像開了閘一樣,阮綿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但我不覺得是,我也不甘心是。”
“我想繼續了解你,也想你能多了解我。”他晃了晃洛春的手,“我其實,在很早之前就想認識你了。”
“我在很早之前就想和你說話,在很早之前就悄悄看過你,在很早之前就去過那條珊瑚路口,在很早之前就想與你成為朋友或者更親密的關系。”他的睫毛上沾了雪,鼻子也凍得有些紅,看起來像要哭,但吸吸鼻子,又能接着講。
“我其實每年都有為你準備聖誕禮物,但我聽說花神很讨厭吵鬧,也不喜歡和生靈有過多的接觸,所以我一直......”
阮綿短暫地停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随後很快地搖頭,選擇重新講過:“不對,更重要的是,我太懦弱了。”
“我害怕打破原有關系,害怕跨出第一步,害怕你讨厭我,又害怕你被我吓到之後直接逃走了。”
他說得很慢,在不斷檢查自己的心意,且保無保留地剖出來,給洛春看,也給自己看。
阮綿說:“但是在你在下雨天救了我第二次之後,我決定,還是應該要再勇敢一點。”
阮綿說:“也不用很勇敢,先勇敢一點點就好。”
阮綿說:“能站在你面前,和你說我的名字,聽一聽你的聲音就好。”
阮綿說:“一點一點,慢慢成為勇敢小羊就好。”
163
“所以先生,鮮花也好、糖果也好,以往的一切并不是禮物,是我對自己的補償,是彌補過錯的途徑,是我原諒自己沉默七年才向你走去的方式。”
“包括這次也是,我剛才在老桃樹前想要給你的、想要送你的,并不是禮物。”
“先生,這才是我的禮物。”阮綿深吸一口氣。
“我喜歡你。”
他問:“可以讓我追求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