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南川中心離工業區的城中村很遠,一個是極熱鬧的一環,一個是已經出了幾環,無限接近鄉下的郊區小縣城。

同在南川,卻是一天一地,天壤之別。

南川市裏人都默認過了這條橋,對面的城鄉工業區屬于幾不沾地帶。

城市人不承認那邊是市區,再遠點的鄉下則只管這兒叫市區,合并交集,成了個擰巴的城鄉結合部。

段景隅以前和朋友騎車也會往郊區開,但不會開太遠。

上了污水河橋梁就是騎行的目的地了,到了橋上就能掉頭往回開了。

這回他卻一個人擰緊了油門往前開。

風吹在膠衣上,不涼,熱得滾燙冒汗。

段景隅稀奇地在這城鄉結合部走馬觀花地兜了一圈。

穿着小腳褲的無業青年聚集抽煙,滿街溜達,各種職業學院“比鄰而居”,還有校門破得能申遺的“南川三中”。

要不是來這逛一圈,段景隅都不知道南川還有個三中。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到了飯點了,有點餓了。

轉了一圈沒找到一家看得過眼的店,段景隅最後找了一家711便利店,準備買碗關東煮對付一下。

路政規劃也亂七八糟,雙向道上停滿了車。段景隅也沒管了,把摩托随便停路邊,咬着手套摘下就要進便利店。

聽見哼哼的聲音,他腳步定了定,忽然側頭向旁看去。便利店往居民區的小黑-道裏坐了個姑娘,還很眼熟。她坐在高高的臺階上,自在地晃着小腿,一點一點剝着手裏的茶葉蛋。

瞧見個側臉,長長的睫毛遮着眼睑,眉毛卻很淡,一看就是很沒脾氣的糯米丸子。

但這一次,她一個人呆着,比他上次見她時可生動多了,哼着歌,那兩條小腿還會晃呢。

不知想到了什麽,段景隅忍不住彎唇痞痞笑了一下。

他推門進了便利店。

照往常點了一份關東煮,他又要了一個三明治。

肩膀頂開門簾走出來。

那哼哼唧唧的走調歌聲還沒有停。

他在拐角處探頭看了一眼,見她用塑料袋包着茶葉蛋,小口小口也吃得很怡然自樂。

他端着關東煮走了出去,“嘿”一聲,“唱什麽呢?”

走調的歌聲戛然而止。她匆匆擡眼看他,段景隅竟稀罕地從她的眼裏看到了慌張。

不止不是啞巴,原來也不是小瞎子。

“小阿呆,還記得我嗎?”他倚着牆,戲谑問。

她低着頭,手裏的茶葉蛋,握起了塑料袋,将雞蛋藏進了裙擺的兩腿之間。

見了她的小動作,段景隅啼笑皆非,“我又不搶你的,你藏什麽?”

她一聲不吭。

她是他在這個破落地唯二認識的人,面熟就有了親切感。段景隅很是自來熟地走到了她旁邊,長腿一抻,輕松踩到了臺階下,另一條長腿屈着,席地坐在了她旁邊。

他把關東煮和三明治同時放到她面前,“你吃哪一個?”

她沉默不語。

一回碰壁不爽,二回碰壁生氣,三回已經習慣了。

段景隅将關東煮放在了她兩手之間,道:“有點燙,慢點吃。”

胳膊碰到滾燙的塑料碗壁,她一瑟縮,險些打翻了碗。在他自顧自拆開三明治包裝袋準備吃的時候,她端着碗放到了他們中間隔着的一道空隙處,伸手從他手上握住了三明治。

就是“握”,連力氣都沒用,纖細的手指虛虛搭在三明治上。

段景隅都張開嘴準備往嘴裏送了,硬生生卡在了嘴外邊,把三明治給了她,自己則端起那碗關東煮,掀開蓋子,拿出筷子,先扒拉了個魔芋結吃了,又“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湯。

肚子裏墊了點東西了,有力氣扯淡了,他問“小阿呆”:“你剛剛在這哼什麽呢?”

“小阿呆”低着頭默然小口小口抿着三明治的尖尖。

段景隅一見這種要死不活的吃法就牙酸。

他夾了個魚籽福袋,一口吞了,燙得他“呲呼呲呼”。

“小阿呆”好奇地看他一眼,見他看過來,又收回目光低頭繼續吃自己的三明治。

她三明治還沒吃四分之一,他一碗關東煮已經連湯帶貨咽進肚子裏了。段景隅合上蓋子,把空碗和筷子放在一邊,手撐着地面側頭看她。

沉默不是他的風格,段景隅随意唠着:“我有個小堂妹,也差不多和你這麽大,十五六歲,性格暴躁,誰說話她都要反駁一句,就和頭随時準備戰鬥的野豬一樣,精神抖擻,我們都管她叫‘段大豬’。”

她不搭話,段景隅也不失落,繼續自顧自說:“哎,我還沒和你做過自我介紹吧,我也姓段,段景隅,景色的景,一隅,角落的那個隅。”

他又問她:“你呢?”

自然也沒有反應。

意料之中。

“你們這地方太亂了,你讓你家裏人帶你去市裏住呗。”他就沒指望她吭聲,因此話也說得随意散漫。

萬萬沒想到她會從牙關裏擠出一個字:“貴。”

“城裏房子貴啊?是挺貴,但是你爸爸媽媽倆個人一塊打工,交兩千房租還是沒問題吧?城裏環境比這裏好很多的,也沒人會欺負你。”

她放下三明治,擡眼看他,眼裏寫滿了茫然,好像他說的不是标準普通話。

段景隅倒吸一口氣,又硬生生把這口氣憋在了肺裏。

得,白說,她聽不懂。

其實他也不太懂這些事,就是想起過年親戚聚會,嬸嬸看似抱怨實則炫耀地說她多麽多麽含辛茹苦租房陪女兒讀書,而女兒也不負衆望,每次模拟考都維持在七百分以上,是年級前一百雲雲。

她女兒也才高一,不明白有個什麽好顯擺的,而且他那堂妹,是個家族出名的“刁民”,家族聚會所有人都得讓着她,她一不高興就尖叫發瘋掀桌子。

“小阿呆”和“段大豬”是兩個極端,一個啞炮,一個沖天炮。

段景隅又唠唠叨叨問她:“你還在上學嗎?讀初中還是高中啊?你是不是在三中讀啊?哎,我怎麽從沒聽過三中,南川三中怎麽樣,好嗎?”

“小阿呆”的反應是從三明治上撕了一塊下來,抵到了他嘴邊。

冰冰涼涼的面包坯子觸着他的唇,蓬松軟和,沙拉醬甜膩,他喉結上下翻滾,不明白她此舉何意。

她又往前送了送,段景隅成了鋸嘴的葫蘆,唇一抿,把那一小點三明治抿進了嘴裏。

又冷又鹹酸,菜葉子幹巴巴,說不出是個什麽味。

難怪她小口小口啃,感情這麽難吃。

“你吃關東煮嗎,比這個好吃,我請你。”

她又掰下了一點,堵在了他嘴邊。段景隅應和吃了,在她又要撕時,他推了推她手臂,制止道:“好了好了,我吃飽了,不用分享了。”

他心裏怪複雜的。頭回感覺到兄友妹恭是從陌生人身上,這要是他那個堂妹,就是有一袋子面包,扔垃圾桶裏也不會掰一口給他吃。

“小阿呆,太懂事了不好,要吃虧的……”他一開口,三明治又堵到了嘴邊。

段景隅一仰,“你吃,我不用。”

“小阿呆”咬一口,嗆着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段景隅擡起手想給她拍背,停在那瘦骨嶙峋的後背上,一時半會沒下去手。

她穿着一條黑色碎花的吊帶裙,有點老氣的款式,細細的肩帶勒着肩膀,袒露大片皮膚,皮包骨頭。瘦得和沒人養的流浪狗一樣。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我給你去買瓶礦泉水。”

轉頭去了便利店。

一來一回不到三分鐘,他再出來看,黑漆漆的巷道裏已空無一人。她居然跑了。

段景隅卷着舌頭,不爽地“啧”了一聲。

不領情拉倒。

他擰開瓶蓋,咕嚕咕嚕喝了幾口,三分球精準把瓶子投進路旁垃圾桶。

翻身上車,戴上頭盔手套,擰鑰匙,捏離合,挂檔,走人。

不識好歹。

臭“阿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