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段景隅被關家裏老老實實禁閉了半個月,大學offer到了,他爸媽氣也總算消了,關起門來還是和睦的一家人。

半個月沒摸車,他心又癢了起來,蠢蠢欲動想往外跑了。

他拿老舅說事,說要去看看老舅傷好沒好,又是一通撒嬌賣慘,終于讓他老媽松了口,把他車鑰匙從他爸書房裏偷了出來,交代他一定在他爸回來之前把鑰匙放回去。

段景隅高高興興騎着車出了門。市區人多,不是騎車的地方,還是得往郊區去。

去的路上他又想起他的頭盔還在“小阿呆”手裏,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把他頭盔搞丢。

風吹得暢快,他腦子裏又離譜地響起了走調的歌聲,但這回他沒有抗拒那洗腦的旋律。他輕輕哼着:“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我還是在等待,等待我的愛,你快回來……”

車停在巷口,他熄火擰鑰匙,跨下車。

穿過影憧憧的床單和衣褲,在第一次遇見“小阿呆”的那個街口,他環顧四周看了看,不确定到底哪一棟樓才是“小阿呆”的家。

算了,也不急,先看看他那倒黴催的老舅。

這一回老舅開門的速度比上回快多了,他百般聊賴盯着手機看,只等了不到三分鐘,門就開了。

一見他,老舅狐疑道:“你又來要錢了?你小子有點良心吧,你舅我都摔成這樣了,你不說給點營養費,有點良心都不該來上門要錢了!”

段景隅氣笑了。

他這個債主還沒站在道德高地審判他這黑心腸的舅舅,他倒是先給他戴了個“沒良心”的罪名了。

他沒好氣:“我不是來要錢的,是來看你的,行了不?”

他這賊眉鼠眼的老舅這才不大情願地給他拉開了門。

比之他上次來,這房子顯然又被煙酒味更熏入味了幾分,還有一股說不清的潮濕黴味。

他忍不住道:“老舅,你到底拿錢幹什麽去了?就連租房子的錢都沒了,得住到這種鬼地方來?”

“什麽叫鬼地方?”馬習彖拿了個枕頭,墊着尾巴骨緩慢坐下,“你老舅我和你老媽就是在這種職工樓長大的,這叫回憶!”

“你們那是七八十年代,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這都該叫危房了。”他直言快語,瞧哪哪都瞧不上。

馬習彖手一揮,“我又沒請你來,你瞧不起那就滾蛋!”

段景隅還是腆着臉大馬金刀坐着。

他那嶄新的德系高幫機車鞋,機車褲和皮衣在這老舊的小房子裏格格不入。

“老舅,你在這也住了這麽久了,我問你個事呗。”

難得他有事求他,馬習彖老神在在,“說吧,什麽事。”

“你們這裏有個小姑娘,個頭高高的,瘦瘦的,頭發很長,”段景隅伸手比劃着,“還不太會說話,眼睛很大,眉毛很淡,看着呆呆的,她是哪家的?”

馬習彖想了想,倒還真對上號一個,那家人可是這地方的“明星人物”,牌桌上的中心話題,家喻戶曉,事跡遠揚。

“怎麽,你看小姑娘長得漂亮,想打人家主意?”

“別扯淡。我醒獅的那個頭盔在她那,我得拿回來。”

“你頭盔怎麽會在人小姑娘那?她偷的啊?”

“不是……”

“那就是你給的咯!沒點什麽關系,你舍得把你那寶貝給別人?”

段景隅不耐煩了,“說來話長,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能不能直說她住哪!”

“94棟,至于哪一戶那就不知道喽,你自己找去吧。”

被怪味熏得受不了了,段景隅麻利起身就走,“成,知道了!”

見他拍拍屁-股就走了,馬習彖吼了一句:“關門!”

大門“砰”地合上了。

94棟樓下。

段景隅往後退了幾步,仰頭往上看。看是看不出那“小阿呆”住在哪的。

他擡起一只手,正想喊,突然發覺他連她名字都不知道。

總不能喊“那個誰”吧?

他喊道:“小阿呆——”

沒見有反應,他正醞釀着,準備再氣沉丹田吼一嗓子,三樓的窗“唰地”開了。

隔着防盜窗,小姑娘探出頭,瞪圓了眼睛往下看着他。他竟然稀罕地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了不加掩飾地震驚。

他擡手在腦袋上做了個弧圓拱形,語調懶懶的,“我的頭盔——”

她“欻”地又收回了頭。

段景隅走到了陰影處,一只手插在衣兜裏,一只手把玩着手機,等着她下來。

等了好一會兒。

樓梯間響起了腳步聲。

“啪嗒啪嗒”的,幾分鐘後,一道長長的影子從樓道裏出來了。

段景隅擡眼看去,見小姑娘今天終于沒有穿那些亂七八糟的衣服了。寬大的白色T恤遮到了大腿,一條黑色垂順的喇叭褲。

她将頭盔遞到了段景隅面前。段景隅沒接,他打量着她,總覺得她今天哪裏變了。不只是衣服。

這個平常都不正眼瞧他的小姑娘,今天竟然仰着頭直直地看着他,哪怕對上他的目光也不躲不閃。

稀奇,太稀奇了。

他扣住頭盔沿,單手将頭盔倒拎在了手上,輕叩着腿。

她放下了抱着頭盔的手,垂下了手,也低下了頭。

像個木偶小人。

“小阿呆,我要去留學了。”他說。

他以為她會和以往一樣沉默,沒想到她會突然地“嗯”了一下。

段景隅彎下腰來看她表情,只看着她淡至近無色的眉毛,長長的,垂着的睫毛,一貫沒有神采的眼睛。

他有些無奈:“我為了你打了這麽多次架,我們算朋友了吧?”

稀奇了。

她搖頭了。

嗯?

她搖頭了?

她竟然還敢搖頭?

段景隅一怒,氣笑了。

也不管人家想不想跟他做朋友,他單方面宣布,“我要明年春天才會回來了,到時候再來看你,你要保護好自己,打不過就報警,知不知道?”

她盯着雙足,一語不發。

段景隅也順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看見她穿着塑料水晶拖鞋的雙腳。

她的雙腳小小的,指甲修剪得很圓,塗了淡粉色的甲油。

想起那些流言蜚語……

段景隅其實是不太信的。

“小阿呆”不是那樣的人。她身上,很幹淨,很幹淨。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你如果是在上學,就好好學習,如果是要工作了,那就努力工作。城中村是你的起點,但不是終點。”

他直起身,手指停在頭頂,頓了好一會兒,輕輕地落了下去,很輕地揉了揉她的發頂。

在她錯愕擡頭看他時,他倉促收起了手。

他邁開步伐,大步朝前走去,擡起一只手灑脫往後揮了揮,“走了,別送了。”

人家本來也沒打算送他。

段景隅忍不住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穿過花紅柳綠的晾曬架,從那錯綜複雜的蜘蛛洞裏走出來,天高氣爽。

他将跨坐上自己的摩托,端着頭盔看了看。

稀奇了。

上次他明明看到頭盔掉漆了,這會兒再仔細看又看不到掉漆的地方了。

難道上次看到的是反光?

他也沒再多想,将頭盔套上了頭,打下面擋,一敲邊撐,發動車往南川市內開去。

灰舊的城中村被他遠遠甩到了身後,少年欣然奔向他無垠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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