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去去
去去
辛有煮了一壺茶,和謝誦坐在後廊下。雨後放晴的天空很藍,明亮的陽光照在對岸的茶樓上,自從謝誦去見過宋兆雲以後,茶樓雅室的窗戶裏再也沒有窺視的人影。
謝誦道:“畢公子找到了收買房主,讓他趕走你的人,那個人說出了真相。”
辛有問:“真相是什麽?”
謝誦道:“恩,是宋兆雲的夫人,不,是宋夫人的保母雇傭了他。我想,宋夫人應該是知情的。”
辛有懷疑地問:“宋夫人?她為什麽希望我走?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
謝誦道:“我當時也覺得費解,畢公子提醒了我:這件事也許有個難以啓齒的理由,才讓素不相識的你們成為了‘敵人’。”
辛有不明白,“難以啓齒的理由?”
謝誦道:“就像李固誤會了宋兆雲坐在茶樓上的目的,宋夫人可能也誤會了。”
辛有漸漸明白過來,很驚訝,這難以啓齒的理由竟然落在自己身上。
謝誦道:“雖然晚了一點,總算有了結果。我認為宋夫人應該為此道歉,她雇傭的幫手會把消息帶給她。”
辛有為難地說:“可是宋夫人……”
謝誦道:“雖然她是宋公府的夫人,這次卻行為魯莽,應該為此反省自己。”
辛有道:“反省自己的做法是沒錯,但是讓她向我道歉,是不是太麻煩了?”
謝誦道:“你不希望她來?”
辛有慢慢點頭,“我覺得會很尴尬,只要宋夫人明白這是個誤會,心存的痛苦和恨意都會消失,如果不得不向我道歉,這件事就會留下清晰的印記。”
謝誦問:“那你的委屈呢?”
辛有道:“雖然那時候我很生氣,但是你和金大哥都在幫我,也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謝誦相信辛有是不在意了,但就這樣忘記也不行,無論如何,宋夫人都應該有所表示。
豐樂齋門外,陳澤興下轎後撫了撫坐皺的衣擺,看見栓在路邊的大馬有點眼熟。
哦,和謝誦騎的那匹很像,他想。之前,陳澤興是看見謝誦騎着馬,從轎子旁邊跑過去的。
這時,謝誦忽然從豐樂齋裏走出來,陳澤興在驚吓之下,慌忙将身體轉過去,向前走出一段後才慢慢地轉頭回看。
真的是謝誦!陳澤興驚訝得口幹舌燥。當然,他來找辛有是件正大光明的事情,只是,只是如果被謝誦發現他對辛有的心意……這種私事還是不要過早公布才好。
也許謝誦只是來買點心吧?陳澤興立刻這樣想到,不過謝誦是空着手的,或許也是來預訂東西?
陳澤興簡單的預想随着辛有的出現不複存在,辛有和謝誦應該相識很久了,謝誦自然地接過辛有手裏的東西,放在馬上。然後,他們并肩向西去了,兩人之間保持的距離雖合乎禮儀,卻有種互相吸引的氛圍,仿佛那道禮貌的空隙随時都會消失。
這是怎麽回事呢?陳澤興站在寂寞的街邊,心情茫然。
上南城的宋府裏,保母馮氏剛剛收到意外的消息,有位勢力非凡的人物在追查趕走辛有的事,而且已經問出了其中的底細,要求宋夫人給出一個合适的說法。
馮氏覺得心驚肉跳,她這張不值錢的老臉亳不要緊,如果鬧出對白雅如名譽不利的影響……馮氏往深處一想,連以命謝罪的心思都冒出來了。
在無人處,馮氏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才從悔恨中定下心,打算将她自作主張的部分先認了罪,再任由白雅如處置。
小半天後,白雅如在榻上扶腮坐着,費解地問:“阿保,這件事明明沒有成功,為什麽會有人不肯罷休?”
馮氏跪在地上,氣恨地說:“是奴婢有眼無珠,找了個卑劣的幫手,他私吞了夫人給辛有的銀子,所以……咱們成了惡人。”
白雅如生氣地說:“阿保,你怎麽相信了這種人?我當時就一再告訴你:要多給辛有銀子,讓她心無怨恨地走。”
馮氏羞愧不已,再後悔也于事無補。
白雅如想了想道::“阿保,他們要的說法,是讓我承認是主使?”
馮氏急着搖頭,“夫人什麽都沒有做過,什麽也不能認,看他們敢和宋公府作對!”
白雅如清醒地睜大眼睛,:“阿保,這件事和宋公府沾不上關系,只是難以啓齒的嫉妒。”
馮氏道:“難道夫人要聽他們擺布?”
白雅如道:“既然風波不止,此時一味推诿只怕會更麻煩,大人早晚也會知道這件事。我們還有機會讓這件事有個善終,大人到時也無話可說。”
馮氏道:“奴婢無能,給夫人添亂。奴婢都聽夫人的,請夫人讓奴婢先擋在前面。”
白雅如道:“你去豐樂齋告訴辛有:明日午後我去拜訪她。”
馮氏一邊答應,心裏很是佩服白雅如的胸襟,卻還想把‘拜訪’這種客氣的話藏起來。辛有區區一個商女,憑什麽讓宋公府的夫人去拜訪她?
回到左市城的街巷中,謝誦和辛有已經走了很久路程,卻完全不覺得累。他們一路的心情都用來捕捉快樂,只認真聽彼此的聲音,敏銳地察覺着對方細微的心意和趣味,全然投入,又不知不覺。
在一條陌生的巷子裏,在一間矮房的門口,他們看見年邁的阿婆在給阿公洗頭,阿公肩上披着花圍裙,雪白的頭發像耀眼的銀絲。
在一片荒草地上,三個孩子正在玩簡單的游戲,當發現謝誦和辛有停下觀看,他們跑得更加興奮。
在一間閨房的窗戶外面,挂着一排剛做好的燈籠,突然露出臉的姑娘發現辛有後微微一笑,又害羞地躲開了。
他們還看見,一個漁夫在矮小的院子裏修補漁網,身後的屋檐下挂滿了腥味芬芳的魚幹,而拉着大車的樸實男人,體貼地避在遠處給他們讓路。
當天空中變化出暮色,路上的家禽和孩子被歸攏回家,一扇窗戶裏是做餅的香氣,另一扇窗戶裏在煮湯,每間小小的屋子裏都有不同的人在說話,點起一樣昏暗的燈火,安寧靜靜降臨。
謝誦很少用步伐穿城而過,還是第一次覺得如此有趣。
他和辛有一起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那些活生生的景象,因為她的指引,謝誦才第一次發現了它們的美好,看到了他未曾經歷過的,別人的生活。
一切都熠熠生彩。
馬蹄聲傳進善幼堂裏的時候,孩子們正在院子裏喝晚飯的稀粥。
謝誦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如此景象:善幼堂的孩子們像胡亂紮在泥地上的草根一樣,捧着稀薄的粥,轉着圈吸吮碗邊。
謝誦将帶來的點心交給辛有,孩子們熟悉地向辛有圍過來,叫着阿姐,拿走從天而降的驚喜。
謝誦看着這群缺乏照顧的孩子,輕松的心情一掃而空,和辛有去見管事蘇順長時,發現那裏有個生病的嬰兒。
蘇順長給嬰兒吃過惠民局給的散藥以後沒有好轉,她一直哭鬧不停。謝誦于是幫忙看病,又出去配藥,回來後在院子裏親手煮藥。
明月皎潔,地面上像鋪着銀霜,謝誦輕輕扇着爐子,聽到了從屋子深處傳來的琴聲。
一雙小手彈撥着稚拙的琴聲,不屈不撓,努力,耐心。
謝誦突然覺得感動,原本他只是膚淺地認為:一張弦琴能讓辛有高興。現在才明白其中真正的珍貴,這是一個孩子的希望和幸福所寄。
謝誦和辛有離開善幼堂的時候夜色已深,在路上不時有巡衛和他們相遇。
謝誦道:“你說的對,阿七很愛學習,應該給他找一位良師。”
辛有高興地問:“阿七可以去上學?”
謝誦點頭,“有老師的幫助,學業才能精進,否則也是虛度光陰。還有,我覺得,善幼堂的孩子都應該像阿七一樣學習讀寫,對于他們的将來很有好處。”
辛有有些意外,“你是想……讓孩子們都能夠學習嗎?”
謝誦道:“對,我已經想過了,我想在善幼堂裏建一個學堂。”
辛有的想象忽然被打開了,仿佛看見善幼堂的孩子們都笑着坐在學堂裏,學會了許多重要的道理。
謝誦問:“你覺得可以嗎?”
辛有點點頭,敬仰地對謝誦說:“公子,你真了不起。”
謝誦笑了笑,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認真地想做一件事了。從和辛有走出銅錢街那刻起,謝誦才似乎真正地從山林間回到了京城,仔細看着曾經熟悉的俗世,并自願撿起了原本一意疏遠的人情。
這天午後,豐樂齋的門口走來一輛馬車,保母馮氏和白雅如先後從車上下來,見豐樂齋歇業掩門,只有個十來歲的孩子坐在櫃臺裏面。
馮氏上前敲門,阿景擡起頭道:“點心已經賣完了。”
馮氏問:“小哥,你家掌櫃在嗎?昨天我派人來問過,想定幾樣點心。”
白雅如聽到這般遮遮掩掩的話,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
“噢,”阿景想起這件事,從凳子上跳下來去打開門。
馮氏到處看看,“辛掌櫃呢?”
阿景道:“請跟我來。”
後院廊下,辛有正在忙碌,面前的木案上粉堆似雪,擺滿了各式形狀的點心。
白雅如走過鋪子連接前後的通道,忽然眼前一亮,到了院子前面,正看見一樹柿子垂在屋檐下,果實半紅。
阿景道:“姐姐,昨天那個要定點心的人來了。”
辛有轉過身,向馮氏和白雅如露出淺淺的笑容,将指尖在腰前的帕子上擦了擦。
白雅如從紅柿看到辛有,但見她目光潔淨,姿态靜柔,沒有一點跋扈或嚣張的氣息,不禁暗想:阿保說辛有會耍哭鬧,拼命的手段,大概也是被人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