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既定命運
第13章 既定命運
旱季結束後的第一場雨,斯利亞孩子出生的第一百天,楚辭盈離開了烏幹達。
那一天,奈特拼命掙脫開親人阻攔的手,執拗地沖到Anna醫生的車旁邊,紅通通的眼睛憤憤地掉着不甘的淚水,他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錢包是什麽牌子。”
在過去的一年半中,他無數次從Anna的口袋裏将它拿走,又将錢包完好無損地送回。他認識汽車,因為從村裏到機場的路太遠,騾子過不去。他原本喜歡這些黑色的高級玩意,可是今日卻恨不得能用手拆了它。他胸膛裏有一只自己也不認識的小獸在哀鳴,仿佛是不舍,又好像只是執念。
“Anna,你告訴我吧。”
“你的錢包是什麽牌子,在哪裏能買到?”
你去哪呢?
Anna你要去哪?
楚辭盈的眸子措不及防撞進他的眼,呼吸一滞。她從車窗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刺猬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明年學校就建好了,你答應我,去讀書,別偷東西了啊。”
“讀書?老師會告訴我去哪找你嗎。”
她的眼睛一下子也紅了,可是很堅定地點了幾下頭:“……美國、中國、法國,老師會教你寫字,你給我寫信。”
“可我想見你!”
“讀書。”她最後只來得及說這些,懷裏的錢包被緊緊攥到接近體溫。航班的起飛時間是下午,她一直到中午才從人群伸出的手中離開。後備箱裏裝的瓜果和河鮮是不能過安檢的,當地居民不知道,所以還是塞了滿箱。
楚辭盈蹲在國際航站樓的門口啃着芒果,司機催了幾次,她就蹲在那裏一口口吃,擡起頭時眼睛紅的像兔子。她終于要離開自畢業之後拼命留下的地方,離開她花了一年也沒有完全适應的陌生水土。唯一的好消息是,她可以安慰自己——他們不需要她了。
小姑娘沉默地将護照遞進安檢的儀器,上面彈出一個巨大的紅色“CANCEL(吊銷)”。
她微微蹙眉,再一次嘗試後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您的醫療外交護照因為T51條款中第四項暫時被吊銷了,如果需要前往紮伊爾,請回到您的國籍所在地重新辦理簽證。”
年輕漂亮的女孩在聽到這個結果後并沒有失态,冷靜地将寫滿法文的ID收起,向工作人員重新出示了一個墨藍色封皮的護照:“這個可以用嗎?”
機場工作人員在快速查詢之後和她确認:“紮伊爾和美國之間是沒有旅游條款的,很抱歉我們還是不能讓您前往。但是半個小時後有一個回美國本土的航班,您想改簽嗎?”
楚辭盈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
“好。”
…
她早該想到她的哥哥不會如此輕易地讓她這麽順利地擺脫束縛。多麽威風,停職期間的國際組織成員不可以使用醫療外交護照旅行,而她本人又沒有辦理紮伊爾的簽證。
所以她無論如何都要回到美國。
回到她出生的地方。
他們的父母在時代的洪流中做了莽撞的決定,被同鄉的哄騙以及那些繁華世界迷了眼睛,跨過了千山萬水想謀求一份體面的營生。卻忘記,如果沒有語言身份,沒有能力,哪裏都不是天堂。楚辭盈在一個聖誕節的冬雪日出生,原也不叫這個名字,是護士撿了字母表順序中靠前的名字登記了“Anna”。
她會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她三歲被帶到法庭作證:“Anna Chu,自願擔保我的同胞哥哥,Yu Chu,參加F-4移民計劃。”
F-4簽證,頒發給美國公民的兄弟姐妹。
而出生在這片土地上的Anna唯一作用就是給這個殘破飄零的家有一個合法身份。
小Anna在四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她十四歲的哥哥,他因為這個簽證得以合法踏進海關。他叫楚瑜,那個被父母稱為家族香火,卻在整個童年被遺忘在家鄉的男孩。那一天父母很高興,他們去吃了Cheese Cake Factory,因為再有17年,楚辭盈滿21歲後就可以擔保父母也拿到身份。
他們不用在躲藏于角落,不用再求着地下錢莊的老板将辛苦的血汗錢寄到家鄉。
幼年的楚辭盈不懂,瑜是美玉的意思,代表着父母的美好期望,而她的名字是最常見的英文名。她只是笑眯眯地吃着冰淇淩,心裏熱乎乎地念叨着兩個詞。
哥哥…
團聚……
這場夢在第二年的春天戛然而止,他們的父母最終沒有等到楚辭盈的21歲。她和哥哥失去了家庭中唯二的成年人,楚瑜還說不利索英語,Anna連衣服都還需要人幫忙穿。他們變成了孤兒。
本就沉默寡言的少年一瞬間更加冰冷,他在冰河化凍的那天牽起妹妹的手,告訴她:
“他們不愛你。我愛你。”
楚辭盈這個名字也是他重新取的。
“山不讓塵,川不辭盈”——講的是萬事萬物的包容平和。初中學歷的楚瑜找了當地華人教會的牧師,認認真真陪着對方翻書,最後選了這兩個字。
“因為複雜,我不會寫,看起來是讀書人的名字。”他這麽說,從此之後就很少叫她Anna了。
他對她好,但也在她忤逆時下死手打。
長兄如父如母,若是父母還在,恐怕也會自愧不如。
他好像是一柄終于洗去鏽跡斑斑的短劍,帶着年少氣盛獨有的鋒利,可是又有垂暮之年的穩重和死氣沉沉。他早出晚歸,合法的工作、灰色的工作,他身上總有傷繭,可是語言漸漸利索起來,融入了冰冷陌生的社會。
他帶回來的錢都是現金,從來不走線上的方式,妹妹問起來也只說是小費。如果她再追問,他就抽了皮帶冷着臉讓她回屋子學習。楚辭盈眨眨眼睛,抱着他的手說:“那我長大後要當醫生,你生病了我給你開藥。”
兩個小孩在殘破的廉租房裏抱在一起,誰把童言稚語當真。
也是很多年後有一天,楚瑜随手翻開她的成績單,被上面圓滿的成績吓了一跳。那天晚上他蹲在陽臺上抽了一夜的煙,跟星星唠了許久,最後第二天早上把車鑰匙扔在當時的老板桌上:“我不幹了。”
老板驚訝,開了高價留人。
楚瑜說:“我妹妹以後是醫生,我不能一輩子是個混混。”
正當年的野獸穿上西裝,從此也混進了鋼鐵的叢林。
楚瑜開始笑了,他的眉眼柔和起來,不再對妹妹用暴力和訓斥管教。他好像學會了怎麽和人談判,循循善誘,常常三言兩語把人說的暈頭轉向,連楚辭盈有時都不自覺地上了鈎。他安排她的路,規劃她的人生,給她穿漂亮的裙子紮精致的頭發。
他給她買最好的包和鞋,像是精心養自己的玩偶娃娃。妹妹十六七歲前認識的每一個人他都過問,不允許她做出格的事,等到她二十歲,他又開始催她交友戀愛。
“23歲,結婚生子才會幸福。”
在選科室的時候,他說:“外科累,兒科煩,眼科還行……牙醫就算了。”他後來想想:“你去做老師吧,安安靜靜地适合小女孩。”他那個時候已經通過權術競争傾軋了所有名校畢業的競争對手,州議員收了楚主管的資助,大力發展羅切斯特的科教。
楚瑜的野心在一點點變大,他的控制欲也在變強。
楚辭盈郁悶:“我說了我要當醫生,你答應我只要我自己考進來就讓我當醫生。”
“醫生有什麽好?你乖乖的,嫁一個喜歡你的、能保護你的人,一個哥哥能控制住的人……這樣你一輩子的路才好走,生幾個孩子,一男一女…才會幸福。”
“這是你的路,你的命運。”
小姑娘不肯低頭,因為兄長的從中作梗,沒有任何一家醫學院敢接收她。她流淚啜泣:“……你這樣,和不管不顧把我生下來的他們有什麽區別?”
“我是一個工具嗎?”
啪——
她偏過頭去,靈魂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小小地死去一次。
楚辭盈去了非洲。
她自己考上學費全免的醫學院,用6年完成了8年的項目,但是卻永遠沒有辦法在美國本土完成畢業實習,于是她通過現實的距離逃避了所有的紛争和痛苦。
可是現在,她又一次不得不回到了美國。
臉上的痛早已消失,可是每一次飛機落地,心裏的痛苦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減少。她迎着九月的豔陽站在大使館外等待着簽證,只要、只要拿到了簽證,她就可以又一次逃開。
“你好,請問是在這裏排隊嗎?”
一個女生湊過來,小聲地搭話。
見漂亮的女孩輕輕點頭,她好像受到了鼓舞:“诶,你去紮伊爾幹什麽?那裏其實不安全的……”
“去旅行。”楚辭盈沒有直說,她彎了彎眼睛:“你呢。”
“我?我去看我的偶像。”
“一個超級超級超級超級帥的東方人。”
第二卷 一見傾心紮伊爾